在疾病面前,任何挽留都仿佛螳臂当车。
林辰已经不再挣扎,他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软包装生理盐水一滴滴注入林辰体内,他仿佛已经度过了最严峻的休克期,但刑从连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
他用手拂过林辰额头湿成绺的黑发,林辰甚至连做出任何反应的力气都没有。
端阳拍了拍他的肩膀,平静道:“刑队长,请出来一下。”
刑从连也不清楚,这是每位病人家属必经的仪式还是怎么回事,他们明明可以在病房里说,而以林辰的状态也不会听到。可他却必须被医生叫出门,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做一些决定病人生死的决定。
他跟端阳麻木地走出门去,每走一步,都像踏入越来越冷的冬夜。
舱门轻轻合上。
等在门口的人也都神情关切,他看过那一张张曾经熟悉的面孔,无论是王朝还是小五,无论是张龙还是康安……那些他曾经并肩作战的下属和友人,现在看来都毫无意义,令他生不起任何眷顾之心。
王朝小心翼翼喊了他一声,脸上的神情仿佛希冀他带来任何好消息,刑从连将目光移向端阳,医生摇了摇头。
赵虎递了包烟过来:“已经通知下去,但查拉图疯了,夏姿山脉以西全境封锁,送药的人只能从海边过来,逆流,最快,也要走一天一夜。”
刑从连看着卷烟包装上“吸烟有害健康”的文字,没有去接,另一只手伸了过来,将烟提前切走,他看到端阳平静而了无生趣的面容。
青年医生看了看船尾,然后径自走了过去。
端阳很明显是从没抽过烟,以至于拿着烟走到船尾,就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刑从连掏出打火机,抛了过去。
湿热的风吹过青年人的脸庞,端阳双手颤抖点起了烟,只吸了一口,就被呛得剧烈咳嗽,刑从连也没有管他,只是靠着船尾护栏站立,任由端阳被呛得跪在地上,拼命咳嗽,又像是在哭。
刑从连转过头,看着两岸恒定的苍翠树木,他忽然意识到,他们其实是被这种可怕绿意逼入困境的野兽,挣扎着要找一条微渺的出路。
端阳真的非常很安静,虽然浑身颤抖,却自始至终都捂着脸,并且没有一滴眼泪流下,只是沉浸在浓浓的痛苦和无能为力的迷茫中,而刑从连很清楚这种感受,因为他现在差不多只差一只脚,就要跌进和端阳一样的深渊里。
现在,他真的很需要有什么人能明确告诉他,林辰真的能熬过这一关。
哪怕就是有人翻开星座运势告诉他,林辰今日会遇险但也一定会逢凶化吉,他都会当做救命稻草一样深信不疑,但很可惜,并不存在这样的东西,他们只能自己熬过去,没有任何人会施以援手。
端阳手里的烟烧了一半,风势很大,剩下一半也像很快要被烧完。
刑从连蹲下身,抽出那支烟,弹进污浊的河水里。
端阳抽空,看了他一眼,眼中只有死寂。
“端阳。”刑从连缓缓开口,第一次叫了青年人的名字,“无论你接下来要说什么,我只能说,我还不想放弃,林辰也还不想放弃,所以,我不接受任何宣判性质的话,还能再想想办法吗……医生。”
端阳紧紧抓着栏杆,在他说“医生”那个词时,端阳猛然抬头看他,再平息情绪后,端阳清醒过来,极其艰难地开口:“林顾问的过敏反应太严重,再使用青霉素,必然会导致比刚才更严重的急性休克,他会马上送命。”
“然后呢?”刑从连平静反问。
“然后,现在我手上还有少量的红霉素可用。”端阳说这句话时,并没有带来任何希望,反而是浓重的绝望之情。
“听上去就很要命。”刑从连嘲讽地笑了起来。
“首先,青霉素几乎是针对败血症最好的选择,红霉素一般只作为辅助用药,而且我现在有的剂量太少,无法达到治疗所需的量,这是我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红霉素的原因。”
“继续。”刑从连说。
“现在,林顾问的免疫反应已经被激起,几乎所有文献指导上都会说,应立即停止用药,并避免使用类似药物激起更严重的免疫连锁反应,而他的病例上很明显写着同样对红霉素过敏,也就是说,一旦我试图用刚才的脱敏法对他进行红霉素脱敏治疗,他有很大可能性立即急性休克死亡……”端阳顿了顿,认真地看着他,“我刚才已经把最后一支激素用完了,只要他再次急性休克,我一定救不回他。”
刑从连静静听着端阳的叙述,医生用最简单易懂的语句,告诉他最残酷的事实,他想了想,又问:“如果不用抗生素呢?”
“他手上的伤口已经成熟,我等下会给他做切开引流,没有抗生素,除非发生奇迹,否则他可能熬不到天黑,当然你的人如果提前把药送来……”
“不会有奇迹的,对吗?”刑从连看着端阳布满血丝的眼睛,问道。
“你觉得我还会相信这玩意儿吗?”端阳反问。
刑从连无法回答,他刚才以为选择很难其实只是开始,现在的选择题又变成:他是选择让林辰马上死,还是眼睁睁看着林辰慢慢死。
见他迟迟没有回答,端阳说:“我去问问林顾问,也需要尊重病人意见……”
“不用了。”刑从连打断他,“这个选择权在我手里,再试一次吧。”
端阳看着他的神情里有浓重的震惊,他们都很清楚,谁做出选择,谁就需要对死亡承担责任,并活在未来可能到来的锥心懊悔之中。
……
林辰从严重过敏中稍稍清醒过来时,总觉得身边很挤。
很奇怪的是,在他刚才昏迷也好睡过去也好的那小段时间里,他并没有做梦,并没有那些混乱的令人极其纠结的死者出现在他的梦境中。他仿佛只是经过长途跋涉后的旅人,在沙漠尽头看到一张非常舒适的软床,躺上去,小憩了那么一会儿。
周围并不太热也并不太冷,只是有些挤。
他微微睁开眼,向身边看去,只见有人用手枕着脑袋,躺在这张狭窄病床的另一边,那自然是刑从连。
他看了眼悬挂着的生理盐水,这瓶盐水的剩余量还有窗外的天色告诉他,他幻想中的睡一觉起来就大病痊愈的桥段并没有发生,时间刚过去没多久。
“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聪明?”刑从连低沉沙哑的声音从他左侧响起,“我刚才还想骗你说,你已经好了。”
林辰看了刑从连一眼,对方却还是很大大咧咧地躺着,而他只能用非常轻微到虚无的声音表达不满:“我是病人……”
“我知道。”
“你睡这里……我睡……哪里?”
“我怀里。”
未等他反应过来,刑从连转身,轻轻扣住他的腰际,并以不容拒绝的态度把他拖进怀抱中。
林辰下意识想挣扎,刑从连紧紧贴着他,又靠在他耳后,用极度冰凉的语气只说了两个字:“别动。”
林辰打了个激灵,在刑从连怀里平静下来。
刑从连还真是说到做到。
刑从连冰凉的唇依旧贴着他耳后,想和他说话:“你从哪里捡来那么个孩子。”
林辰想了想,问他:“端阳?”
“是啊。”
“说来……话长了……”
“我也不是很想听。”
这句话里很奇怪的醋意真是很可爱,林辰稍稍缩进一些刑从连的怀抱里,回忆起他们一起经历的那些事情,对刑从连说:“他很不错,就是……命不太好……”
“脑子也不太好。”刑从连语气显然很不佳。
“需要我……替他求个情吗?”林辰试探着问道。
“不行。”刑从连声音冷到了极点,“林顾问,我想我们真的有必要加深了解,请你相信,无论那是多么不错的人,但如果下次你再将他人生命置于自己安危之前,我一定会用一根链子把你锁起来,你再也不用想走出门一步。”
林辰也不知道,怎么话题又绕回这里,但如果还有下次,那真的很好,所以他说:“嗯……一定要把我锁起来。”
“你只能在我身边。”
“好。”
他觉得,如果他身体允许,他们大概又会像往常一样,在一起说上很久的话,好像永远也没个头似的。
刑从连说话的时候,不停在亲吻他的耳廓,说“不行”的时候,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垂,林辰觉得耳朵很热,浑身酥麻,又根本没力气再动。
他眨了眨眼,刑从连的怀抱太过温暖,让他又想睡觉。
就在这时,刑从连终于缓缓开口,林辰知道,最关键的宣判即将到来。
但刑从连的声音里,却没有半丝凝重,他只是很轻松地说:“端阳说,青霉素不能再用了,我们还得再试一次。但下一种药物,可能会激起更严重的免疫反应,一旦脱敏失败,你会马上死亡,不过,你没有选择权,我会让他等下进来打药。”
林辰一瞬间怔住了,他也不知道,刑从连哪来的勇气代替他做这样的决定,这也太难了,他嘴唇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刑从连箍在他腰际的手很紧,他艰难地转过身,试图伸手抱住刑从连,只是在他抬头的刹那,刑从连的吻便落了下来。
他的后颈被轻轻搂住,男人身上有好闻的薄荷烟草气息,唇齿很干净很凛冽,带着些森林的冰冷意味。
然而,那个吻很轻柔很温暖,仿佛羽毛拂过水面,又或是青草沐浴阳光,林辰想起了他们阳台上的那些雏菊和天竺葵,响起太阳升起时,那些花瓣缓缓展开时的情景。
刑从连只是轻轻吮吸着他的嘴唇,没有更进一步的侵略性动作,因为靠得很近,他们的呼吸纠缠,连彼此心跳声,都几乎清晰可闻。
最后,刑从连放开了他。
“林辰,和我在一起吧。”
刑从连的声音是那样安宁淡然,仿佛不过是问他,一起吃顿晚餐可好。
和我在一起,活着在一起,死了也在一起。
林辰静静地看着他,再没有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