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还是观文阁,不过已经是藉田后的第三天了。
朱允炆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斜斜的坐在书案后,而他的对面,杨杰却也是破天荒的坐在那里,两人相对无言。
杨杰手里拿着一份邸报,皱眉深思着。秦王朱樉死了,本来洪武二十七年年底,皇命召诸王进京,老朱的意思很简单,一家人好好的在一起过过年,然后在太孙纳妃后,让诸王参见太孙,算是给儿子们一个警示,告诉他们就不要多想了,朕意已决。
谁知刚过元宵节,陕西传来急报。洮州蒙元降将出尔反尔,不但偷袭大明重镇,而且屯兵于洮州,宣布要恢复大元江山。还未等朱元璋发话,秦王就自动请缨,要亲自统兵平叛,遂去,携平羌将军甯征伐洮州,旬月,便传来捷报,叛军惧怕大明军威,不战而降。
当时朱元璋只是大加褒奖,但是终归再也没有提让其回京师叙礼。谁知道还不到两个月,陕西布政使协同秦王长史便奏报秦王卒了,这件事情透着一股蹊跷。
更为蹊跷的是皇上赐予秦王的谥册,上面写着:“哀痛者,父子之情;追谥者,天下之公。朕封建诸子,以尔年长,首封于秦,期永绥禄位,以籓屏帝室。夫何不良于德,竟殒厥身,其谥曰愍。”
虽然继承了朱允炆的部分记忆,但对于文言文的惧怕,使他不甚关注大明如今官面上的修辞。不过也能看出朱元璋模棱两可的意思。
感到哀痛的是父子情谊,追加谥号,是天下公共的责任!朕把诸子分封数王,你第一个被封封为秦王,为的是能够永远享受富贵荣华,能够为后来作为大明的屏障,但是谁想到你自己不爱惜身体和名声,英年早逝,辜负了朕的期望,所以,赐谥号叫做愍,你就叫秦愍王吧。
基本上来说,愍这个谥号,客气的来讲,有些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意味,不客气地说,就是倒霉蛋一个,什么大事也没有干成的意思。
因为按照大明的谥法:“在国遭忧曰愍,在国逢傦曰愍,祸乱方作曰愍,使民悲伤曰愍”。基本上算是一个贬义词,等于间接训斥已经死去的朱樉。老朱一向斩草除根,做事极为刻薄到位。但是对于自己亲生的儿子不用这样吧,人都死了,为什么还要斥责。
听到旁边坐着的杨杰叹了一口气,朱允炆没声好气的说道:“孤王请你来,可不是听你叹气的,爱卿有什么高见,不妨说出来听听。”
“有些话不是臣下能讲的……。”杨杰一开口就先站稳立场,然后道:“然而微臣倒是想知道,洪武二十四年,秦王是犯了什么过失被召还京师幽禁?为什么被幽禁后,皇上要派太子出巡陕西等地?当时太子归来后怎么劝说皇上令其返回藩属……?”
迎头听到杨杰问了一大串的问题,朱允炆顿时觉得头大无比,这些问题,他也问过宗人府经历卓敬,但是宗人府并未存档,所以卓敬也不知道。不过从这些问题中,隐隐感到杨杰在提醒自己什么。
“爱卿的意思是……?”
“微臣没有意思,最重要的是陛下是什么意思。”杨杰不待殿下问完,马上就回答道,也确实,皇室内部的讯息,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敢知道。作为一个聪明的臣子,知道的少一些永远比万事皆知要好的多。
“微臣走后,殿下不妨从刚才那几个问题查下去,或许有些收获。”杨杰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内厂已经日趋成熟,各省情报处也建立妥当,相信会有所斩获的。”
听说杨杰要走,朱允炆也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问道:“王弼那边怎么样,他现在还安分吗?”
笑笑,杨杰回道:“王侯爷这次是真的害怕了,此次臣前来东宫,王侯爷再三请求微臣代他谢过殿下大恩。”
“这老家伙还有害怕的时候?”朱允炆也露出笑意,说:“当初孤王命人好生给他说,他不听,非要大大咧咧的不行,也幸亏你预见准确,知道皇祖父藉田之时要寻他麻烦,事先找一个相貌体型差不多的死囚在皇庄备着,待到侍卫赐刀走后,伪作王弼自杀,皇祖父当时身在皇庄,肯定不会怀疑有人竟然敢在他眼皮子低下弄虚作假,又值秦王之事扰乱了皇祖父的心神,才算大功告成。”
一转念,遂又问道:“皇祖父连小维的事情都知道,内厂的事情也是却故作不知,会不会也清楚傅将军、冯将军和王弼的事情,也装作不知呢?”
想想老朱那恐怖的控制力,朱允炆有些后怕。谁知杨杰却摇摇头说:“锦衣卫虽然有一部分仍旧效忠于皇上,而皇上身后肯定还有一批神秘的力量,但是已经不足为惧了。”
“而说句对皇上不敬的话……。”说道此处,杨杰顿了一下,偷眼望望殿下,没有看见什么不愉的表情,才小心翼翼的继续说道:“殿下可曾注意,皇上控制的范围现在逐渐缩小,现在也就是京师周边而已,当然,凤阳府乃龙兴之地,也在陛下控制之内,但是四方诸地,藩王的影响已经超越皇上,这也是臣所担心的。”
朱允炆何尝不担心这些呢?没有一个人比知道历史进程的他更清楚事情的严重性,但是信任自己子孙的朱元璋只要在位一天,就不允许自己定下的分封制度被破坏,就算是如杨杰一样,朱元璋的控制力已经弱了不小,权力被儿子们分的差不多了,可是,开国太祖的威力,就算是睁着眼不说话,那也足以使人颤抖。
只要老朱还活着,那些墙头草似得官员,就不会支持自己,至少,不会明着支持自己削藩,因为这些官员所惧怕的就是皇帝所谓已经缩小至京师周边的控制力,那些连朱允炆都感到寒心的密探,百官谁不胆颤心惊呢?
才想到杨杰刚才说到要走,连忙问道:“你准备妥当了?”
点点头,杨杰恭敬的回答说:“微臣也没有什么值得准备的,就是王弼的同行要费一番手脚,我所带的随从中肯定有皇上所派的人,要瞒过不是那么容易。”
“要不就把王弼留在京师,孤王派人将其关起来,料来也不会有人发现。”朱允炆现在是不敢太冒险,皇庄藉田一行,实在让他对老朱大生忌惮。
“王侯爷非走不可,而微臣也要尽早动身。”杨杰边沉思边摇头的说道:“王侯爷和微臣一起去琼州,一来可以使其远离京师,若是留下,难保其不思亲心切,做一些傻事,他那条命倒是没有什么,要是连累了殿下可不好。再则,傅将军和张定边在海外筹备水军,王侯爷去后,三人曾经在鄱阳湖大战中见过面,倒是可以起个制衡和调剂的作用,也便于微臣控制大局。”
听到杨杰这样说,朱允炆心里一动,似笑非笑的说道:“爱卿这样想也对,不过爱卿制衡三人,而爱卿孤王又该如何制衡呢?”
这句话说的不免赤裸裸了,却是骇的杨杰立刻站了起来,退了几步跪于地下,疾声道:“微臣对殿下之忠心,可昭日月。要是微臣有什么不妥之处,请殿下责罚,若是殿下有什么需要微臣做的,臣无不从命。”
“那爱卿说一下,如何让孤王能感到放心呢?”
朱允炆从心里叹了一口气,刚才这般话虽然是他故意说的,但也正是他心中所担心的问题,以杨杰的头脑,万一有什么异心,又远在天边,这个时候又没有电话、手机,就连最原始的电报也没有,单凭天上飞的那几只信鸽,万一不留神被只母鸽子勾引走,或者是被射杀,那自己就成了睁眼的瞎子了。
而杨杰此次是带着自己的手谕,明着是去琼州寻找野败,而真实的目的却是去寻傅友德和张定边正在琉球一带经营的东西,那可是自己寄予希望很大的事业,容不得出半分差错,否则,不但不会成为自己的臂助,反而会养虎为患,成为大明的牵绊。
朱允炆可不想把一国两制提前给弄出来,此时的心里,真恨不得有武侠小说中那种毒药,吃了以后要定时服用解药才能活命,那样自己才会放心一些。
身处其位,从而也感到了朱元璋做很多事无理的原因,身为上位者,不能凡事躬亲,但又不能不做,在担心中怀疑,若是再遇见一些阳奉阴违的,那还不失去常态。自己现在也变成现在这样的心理。不知道该说自己成熟了,还是应该感觉到有些可悲。
不动声色的盯着杨杰,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是什么反应,自己倒也可以吸取一些什么,好在以后的御下之中用得着。
可是杨杰伏在地上良久,半天憋出来一句:“微臣无话可说,唯有忠心可鉴。”
朱允炆一阵失望,难道真的要寄望于臣子的愚忠?而人心在后世中,据很多人都说人心最靠不住的东西。
“王弼的事,你能提醒孤王,并且办的不错,算是你的功劳,可是这份投名状显得小了一点…….。”
杨杰略微一想,边知道殿下所讲何意,于是屏住呼吸,仔细听接下来的话。
“自古以来,君臣远离实为大忌。孤王不想怀疑你,但也不想你怀疑孤王对你的信心,这样吧,我会写一封私信给傅友德,你帮孤王带过去,切记,路上不可拆看,而你们会合之后,皇上派去的人,你该知道怎么办吧?”
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包含着杀伐,这是朱允炆不想做,但又不能不做的事情。朱元璋的人不能留。
“微臣明白,自当鞠躬尽瘁。”
“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到了之后,你们四人是就是平等相处,不分上下,若有大事,在无条件通知孤王的情况下,若无四人全部同意,你连一只蚂蚁也不许给我弄死,如是违抗,纵然你立下天大的功劳,纵然是杨蝶在侧,孤王也饶你不得。”
提及杨蝶,想到父女马上就要远离,心里又是一阵难受,但杨杰还是叩头领命,然后颤声道:“蝶儿年纪尚轻,且外柔内钢。若是有甚错误,惹殿下不高兴,请殿下看在微臣在外奔波的份上,能宽恕一二,微臣纵然远在千里,也必会感殿下大恩。”
朱允炆从这几句话中,似乎听到了杨杰提醒自己以杨蝶为质的意味,但是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拿女人来作为要挟,他还办不到,更重要的是,有用吗?
揉揉隐隐作痛的后脑,吩咐道:“你去吧,临走之前,孤王允许你在半山园逗留几天,好好陪陪蝶儿。”
听到殿下称呼女儿和自己一般为“蝶儿”。杨杰错愕了一下,但不敢说什么,遂告退而出,径直往半山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