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方上干了十余年的方岳贡,对于田赋积欠这一块爆发的问题可谓是刻骨铭心了。特别是东南地区本就是大明的财赋之源,这里的一个县的税赋抵得上北方的一府甚至更多。但同样的,东南地区的田赋积欠总数几乎达到了天下积欠的三分之一有多。
在地方上可谓是深入基层的方岳贡认为,田赋积欠累积导致的最大问题并不是积欠本身,而是由积欠带来的一系列社会问题。
比如,对于那些积欠户来说,为了防止朝廷使用暴力清理积欠,他们往往会把自己应付官府税差的手段传播出去,尽量扩大周边邻居对于朝廷应缴田赋的拖欠,甚至于公开阻止他人按照规定全额纳税,以此来绑架地方上的百姓,让地方官员不敢清查旧年的积欠账目。
一旦当这些人家尝过了拖欠田赋的好处,他们便会拖更多人下水,以求一个法不责众的局面。而且时日一久,即便子孙后代想要做一个守法良民,也会因为庞大的积欠累积钱粮数目而放弃向朝廷缴纳税赋的念头。
此外,能够向官府拖延大量赋税的,必然是地方上的士绅大户,甚至是一些世代官宦的家族。真正缴纳不了税赋而不得不拖欠的田户,人数虽然众多但积欠的钱粮总数大约还不到前者的三分之一。
由此可以看出,原本应该作为朝廷在地方上的统治基石,现在却因为一己私利,成为了地方上动摇朝廷统治权力的旗帜。而且越是富裕的地区,地方士绅同朝廷就越不是一条心。
这些地方士绅拖欠朝廷税赋的恶果就是,地方官员不得不更加严厉的搜刮中下层民众的财富,这就进一步把中下层民众推向了地方士绅,从而加剧了地方势力的崛起,最终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地方王国。
不管是修建海塘还是兴修水利工程,方岳贡首先面对的都是这些控制着地方的士绅豪强,这些人为了自己的一点蝇头小利,即便知道他们也能够从海塘和水利工程中受益,也一样会阻扰这些利国利民的工程,甚至不惜找人诬陷他。
虽然在东南百姓的强烈抗议下,那些地方士绅不得不收手放弃诬陷他。但是方岳贡看得很清楚,如果没有朝廷直接派人下来调查,即便他能够恢复清白,这些年海塘工程、水利工程兴建之后开垦出来的大批良田,也会在他被关押起来的日子里,被那些士绅们一一瓜分,而这大约就是士绅们诬陷他的主要目的。
不管是为了保住自己这十多年的心血不被人强取豪夺,还是作为一名尽忠职守的官员,方岳贡都不能够允许,朝廷在基层的秩序失去控制,让乡间变成士绅豪强的独立王国。
而被皇帝提拔到户部尚书的位置上后,方岳贡意识到自己终于有了解决这些问题的名分和权力。在查阅了户部储存的大量资料之后,他便把第一把火瞄准了地方积欠这个老大难的问题。
对于崇祯来说,方岳贡的提议他自然是极为欣赏的,自他登基以来一直就想着对积欠问题下手,倒不是为了清理积欠后能够得到大量的钱粮,而是想要打压士绅这种不知节制的特权。
不管是在北方各省,还是在苏州等地,他都派人进行过清理积欠的尝试。但实际上,获得的成效并不大。北方各省因为连年受灾和土地改革等一系列政策,以减免和没收叛乱士绅财产的方式,勉强将积欠问题消灭了七七八八。
可是相对于积欠数目庞大,且社会矛盾还算缓和的南方,特别是号称东南半壁江山的江南地区,想要使用北方的强硬手段就有些不大合适了。更何况,南方的卫所军早就糜烂不堪,不要说镇压南方士绅的骚乱,就是对于普通的南方争水村斗,也未必能够安然平息下去。
所以,崇祯不得不将积欠问题一直搁置到现在。现在有一个熟悉东南民情的方岳贡提出这件事,自然是极大的引起了他的兴趣。
于是光是围绕着如何解决积欠问题,朱由检便同方岳贡足足交谈了将近一个小时。这场交谈对于双方来说都是满意的,崇祯所担忧的士绅和普通百姓积欠如何区分;地方官吏是否会曲解朝廷颁发的政策,引发民众的骚动;或士绅们和地方官吏勾结,把自己的积欠转嫁到普通百姓头上去等等问题。在方岳贡这边都获得了令他信服的解决办法。
而对于方岳贡来说,第一次向皇帝进行工作汇报,就能和皇帝进行这么顺利的交流,显然他选择的户部工作突破口,是选对了方向。且皇帝对于积欠问题提出的诸多问题,也表明他对于积欠问题注视良久,这样他去做这件事的时候,就不必再担心皇帝会随时撤去对他的支持了。
自崇祯登基以来的一贯表示,只要能够获得这位皇帝陛下支持的事情,很少有半途而废的。即便最终失败了,崇祯也会保住主事者不受牵连。就这一点而言,在这位皇帝下面做事可比在他兄长、祖父下面做事要安心的多。
为这场交谈开了一个好头,方岳贡的心情显然放松了不少,于是他便一鼓作气的向皇帝提出了第二个建议,“…根据以上这些数据显示,但凡在过去十年里朝廷极力发展的地区工业中心城市周边,在抵抗过去这三年的自然灾害要远远好于其他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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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洛阳和开封两地,位于运河附近的开封地区,不管是人口还是经济都要超过洛阳地区。但是在这三年连续的旱情里,开封所遭受的人口和经济损失却远远超过了洛阳地区,且社会秩序一度失去了控制。
反之,在洛阳地区,即便是灾害最严重的时期,地方上还保持着基本的社会秩序,损失几乎被降到了最低限度。去年洛阳地区气候开始恢复正常,当地除了临近黄河几县出现了蝗害外,整个地区的经济就开始好转。
根据臣和笪侍郎等户部官员的研究,两地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差距,一在于组织;二在于计划…”
听着方岳贡对开封和洛阳的组织能力、计划经济做了一个详细的对比之后,朱由检才略显好奇的向他问道:“那么方卿跟朕说了这么多,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方岳贡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了身边一直保持沉默的笪继良,方才对着皇帝回道:“粮食局的各位同僚在汇总了这些年的数据之后,向臣提出了一个主张。臣觉得很有意思,所以便带着笪侍郎一起过来,想要让笪侍郎好好的向陛下述说这个主张。”
在崇祯的点头同意下,笪继良沉吟了一下,方才缓缓向皇帝汇报道:“粮食局的几位同仁的确有这么一个设想,但臣对这个设想并不是很赞成,不过既然方尚书坚持,臣只好请陛下听上一听了。
在过去的三年里,我大明各地的都不同程度的受到了天灾的祸害。自我皇明开国以来,这样广大面积和损失严重的灾害,可以说是极为少见的。
但是,粮食局的诸位同仁同样也注意到以下这样一个事实。虽然过去三年里,大明境内的天灾层出不穷,可如果放到一个更为广阔的地域去看,这种灾害显然又是处于局部的。
就好比,过去陕西受灾,但是相邻的河南、山西等地却还是风调雨顺,因此朝廷就能从正常收成的区域调拨粮食。现在我大明境内虽然灾害频频,但是大明南方各省风调雨顺的地方并不是没有,只是当地出产的粮食不足,难以满足北方受灾地区的所需而已。
可是如果我们把目光从大明境内看向大明以外的地区,西域、中亚、南洋各地的气候还是相当正常的。西域、中亚距离我国腹地实在太远,想要运粮回来成本过于高昂,但若是把一部分灾民迁移过去,不仅可以减轻灾区的负担,也能借这个机会充实边地,可谓是一举两得。
而南洋各地距离我国的距离虽然不近,但是因为靠近人口最为密集的东南沿海,加上运输成本最为低廉的海上运输,因此不管是向南洋迁移人口,还是从南洋各地运输粮食回国,都是切实可行的,这三年里也是被证明了的方案。
且南洋地区适合种植稻米的地区和荒地极多,其中以红河下游、湄南河下游、湄公河下游、吕宋岛中部最为适合大面积耕作。而除了红河下游之外,其他三处地方的开发程度还不到一半,只要朝廷加以控制,这些地区日后就必然是我大明最好的粮仓…
根据以上这些理由,粮食局各位同仁以为,即便眼下大明的气候变化开始好转,对于海外这些备用粮仓的控制也是丝毫不能减弱的。
而根据过去三年对受灾地区的调查,但凡是有组织的地区,有计划管理的地区,其在受灾过程中对于灾害的抵抗能力,都是远远超过那些由士绅控制的乡村地区的。特别是作为工业中心的城市,其自我救济能力也远远超过没有产业经济存在的普通城市,且工业城市对于周边乡村控制能力,也不是旧城市和传统乡村之间的联系可相比的。
由此,粮食局想要拟定一个农业种植的地区规划,打破目前旧乡村自给自足的经营模式,而是按照气候特点和土地肥沃程度,在一定区域内实施计划种植,以确保更多的乡村加入到,乡村—城市的交换体系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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