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送年轻人做生辰礼的,不过是笔墨纸砚这些。沈瑞倒是能立时打发人去书坊或是文房四宝铺子去寻。
回偏院想了想,沈瑞还是没有让长寿上街采买,而是从书房书桌上拿起一块歙砚。
这块砚台看着质朴无华,别无雕饰,只在砚台底下有个小小的“叶”字,正是明初一代制砚叶襄的表记。这是三年前沈瑞从开封回来前,在开封府的文房铺子里无意中碰到的。
“明日大哥生日,这个做寿礼,家里没有合适的砚匣,明日上街去寻个差不多的装了。”沈瑞将砚台清洗于洗,递给冬喜道。
冬喜小心接过,道:“这可是二哥心爱的。”
沈瑞道:“再好也不过是用的东西,我那里还有六哥与老师给的。”
身为后世来人,对于文玩古物,沈瑞向来比较偏爱。王守仁与沈理觉得这是雅癖,并无什么不妥当,也不要求他改。在他们看来,读书人有这个毛病不算毛病;相反多长着见识,以后在士林中结交友人,也能多个谈资。
如此一来,每逢沈瑞生辰,这两人便给他预备文玩的做礼物。就是京城不得见的师祖王华,都送过一对北宋时的玉镇纸给他。
其实,沈瑞并无收藏的癖好,不过是好奇居多,才把玩一二,与后世见过的那些古董珍玩做个对比认真。之所以一直用这个,是因为这个砚台没有雕饰,清洗方便。
对于那些“长者赐”,沈瑞便只有收着的,倒是积攒下不少好东西。不过他也得到启发,文玩珍品读书人没有不爱的。沈瑞再给王守仁、沈瑞预备礼物时,便也往这个方向来。
沈瑾这里,倒还是头一遭准备礼物。
虽说沈瑞只吃了四、五杯酒,可这个身体毕竟是头一回接触酒精。开始没什么,等到了家里就开始头疼起来。
冬喜准备了醒酒汤,沈瑞用了两碗,便昏昏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清晨。
一觉睡了七个时辰,沈瑞眼睛都的肿了,脑袋沉沉的,身上则轻飘飘。
外头天色阴沉,洋洋洒洒地下起雪来。
“又变天了,二哥可要多穿些。”柳芽抱了一件直毛氅衣进来。
沈瑞看了一眼,道:“哪里就用穿上这个了?”
冬喜劝道:“二哥昨日吃了酒,发了汗,瞧着今儿精神头也不足,还是穿的严实些,莫要惊了风。”
冬喜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沈瑞便觉得鼻子有些发堵。应该是昨天吃完酒后,在八方楼下送客,前站久了着了风
这个时候伤风感冒可不算小病,沈瑞倒了白开水,连喝了好几杯。尽管他没什么食欲,也喝了一碗粥,吃了半盘米糕,然后裹着大氅上学去了。
学堂里,大家已经到了大半。除了沈瑞之外,昨日醉酒的那几个精神也都很萎靡。
倒是沈珏,两眼发亮、满面红光,瞧着比平素气色还好。明日就是佛诞庙会,他可是念叨了小半月。
见沈瑞睁不开眼的模样,沈珏鄙视地瞥了他一眼,道:“瑞哥怎憔悴了?这是昨晚闹酒?”
沈瑞摇头道:“昨晚回去就睡觉,睡多了脑袋有些迷糊。”
沈珏一副过来人的口气道:“初喝酒都是这样,多吃几次酒就好了。你渐大了,往后少不了应酬吃请,没有点酒量,那还算甚男人哩?”
又是这副好哥哥的架势,沈瑞无语。
沈琴在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珏哥,你昨儿不还自认年幼者?怎地今儿没酒吃就不当弟弟了?”
沈珏扬着下巴,将他那套本是哥哥的理论又说了一遭,只引来嘘声阵阵,却是无人应和。
沈珏摇头道:“都是榆木疙瘩,脑子不开窍啊”
上课的钟声响起,吵闹的课堂归于平静。
沈瑞记完笔记,撂下毛笔,想起昨日沈全的话,回头看了沈珈一眼。
沈珈正聚精会神地听讲,木讷的神情满是专注。
族学每年腊八开始放年假,沈珈即便要离开学堂,也不差这二十来天。沈瑞这样想着,没想到等到午歇时后,沈珈便提了明日起不来族学之事,与大家作别。
沈珈虽木讷少言,平素只跟在沈全身边,在夏耘班只有一年,可他同董双的情况还不一样。董双是半路来沈氏族学附学,沈珈是打六岁起就入了沈氏族学,与沈琴、沈宝等人在蒙童班也做过同窗。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是与他竹马竹马地一道长大。
他既年长,性子又老实敦厚,大家对于这位族兄,素来亲近。听着他要离开族学,大家好一阵舍不得。
不过沈珈的笨拙与他的憨厚一样明显,对于他这样的选择,大家虽有些难过却并不意外。
沈琴提议道:“上次全三哥离开,因提前没得到消息,连别离酒都没吃上。今儿珈大哥要离开,要不咱们合起来做个东道,与珈大哥践行?”
大家面上有些意动,可一时之间无人点头。
明日大家才吃了酒席,回到家里还能辩白一番;今日就算有正当理由,可连着吃酒,在爹娘跟前也是不好交代。
沈珈忙道:“不用不用……我过两日拿帖子来,大家下月初二来我家吃酒……”
沈琴好奇道:“好好的,珈大哥家怎么请客?是长辈寿辰,还是?”
沈珈憨厚的脸上微红,被追问了好几声,方道:“是……是请吃……请吃订婚酒……”
沈珈是家中长子,又是这副神情,不用说订婚的主角没有旁人。
大家都凑过来,连声恭喜,沈珈越发窘迫,不过面上也隐带欢喜。
“嫂子订的是哪个?”沈琴问道。
“是我三姨母家大表妹。”沈珈回道。
大家闻言,脸上都是一阵艳羡。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于里,两小无嫌猜”沈榕、沈桂两个拍手道。
大明律,男子十六而婚,十四而嫁。定亲成亲,对于他们这些少年人来说,并不那么遥远。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戏台子话本子上不乏“巧妇伴拙夫”的故事,可是也女方掩了短处说亲的。
青梅竹马的小表妹,自然是大家心中最好的娶亲人选,可不是人人都有年纪相当又门当户对的小表妹做未婚妻。
沈珏“啊”了一声,道:“⊥粉佳人,?可不正是应了昨日那一句”
大家一听,可不正是如此,都是啧啧称奇。
只有沈琴,面上依旧带了笑,心里未免有些发堵。要是昨日酒签真是有说头,那自己岂不是早夭的命数?不过想到那一句“身后千载名”,沈琴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伍子胥、屈原那样的“贤达人”千年难出一个。自己一无名小儿,与这名传千古实不贴边……
沈珈即将定亲的消息,冲散了学堂里的离别愁绪,使得学堂里的气氛没有那么沉闷。
下午是术课,大家离开的少。即便不走科举之路,平素用术数的时候也不少,大家多比较喜欢这门课。
等到沈瑞回家,就得了沈瑾已经到家的消息。
“大哥中午回来的,开始时去了老安人处,在老安人处用了点心,又去了书房给老爷请安,没有逗留,后去了那位院子。”冬喜一边接了沈瑞的大氅,一边道:“老安人吩咐厨房预备席面,也使人传话过来,今晚在老安人房里摆席,让二哥飧食时过去。”
消息这么灵通?
冬喜抿嘴笑道:“倒不是故意打探,谁让老安人总寻由子使人叫柳芽过去。柳芽是个老实人,待人亲近,那边的小丫头子都乐意与柳芽交好。”
沈瑞闻言,不由失笑。
老安人这算不算“偷鸡不成蚀把米”?没从柳芽这里得到什么有用消息,倒是将自家那边的讯息泄露个透。
不过下人之间消息这么灵通,闲话传的这么快,可见四房内里已经是一团糟。不管是张老安人,还是沈举人,都没甚管家之能。
看着已经装好的砚匣,沈瑞道:“打发人去隔壁看看,若是大哥回来,我过去送寿礼……”
话音未落,便听到院子里一阵脚步声。
是沈瑾来了。
沈瑞站起身,沈瑾挑了帘子进来,仔细看了沈瑞几眼,方笑道:“二弟回来了”
少年脸上依旧是温煦一片,眼神却多了几分苍凉。
沈瑞拱手作揖道:“大哥生辰,小弟祝大哥福寿康宁。”
沈瑾扶起沈瑞道:“不过小生日,二弟快起身。”
沈瑞拿了旁边几上的砚匣道:“这是小弟的一点心意,还请大哥勿嫌礼薄。”
沈瑾接过砚匣时,神情微怔,随即露出几分惊喜:“这,这是二弟送我的?”
沈瑞点头道:“之前在外头,每年也没能给大哥预备礼物。现下在家里,自然当为大哥准备生辰礼。”
沈瑾握着砚匣的手紧了紧,有些不安道:“我之前也没给二弟准备过生辰礼。”
沈瑞道:“以后大哥给我预备也不迟。”
沈瑾没打开砚匣,已是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沈瑞笑道:“大哥倒是打开瞧瞧”
沈瑾点点头,打开砚匣,见到里面的歙砚时,只觉得有些眼熟,拿在手中多看了两眼,觉得不对劲,忙放回砚匣,道:“可不是二弟心爱的?君子不夺人所爱,二弟心意大哥领,这方叶砚二弟还是收回去……”
沈瑞忙摆手道:“哪有送出去的礼还收回来?大哥要不喜欢,随便送人就是。”
见他坚持,沈瑾只好收下,还是原本苍凉的眼神中,渐渐有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