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http://m/bid/1295601/”
宫惟半蹲在一具身首分离的活尸身边, 仔细观察片刻,做出了结论。
在第一缕晨曦透进山谷的瞬间,所有到处游荡的活尸似乎同时感应到了什么, 不约而同拖着蹒跚的脚步走向原始丛林, 钻进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 如同真正的尸体一样僵硬扑倒,失去了所有反应。
山谷深处密林虬结, 阳光难以透进, 可视条件极差。如果此时有活人经过, 哪怕只隔几步远, 都很难发现在丛林厚厚的腐殖层下, 竟然藏匿着层层叠叠数以千计的腐尸。
只有到了夜晚,它们才会从死亡的国度回来,成群结队寻找新鲜血肉。
尉迟锐皱眉道:“既是瘟疫,源头在哪里?”
“锐啊, ”宫惟捂着鼻子, 心平气和地说, “我来教你上天界遇到麻烦时公认的第一原则:遇事不决,先打曲獬。只要人间开始流行这种莫名其妙的瘟疫, 我们一般都是直接打上门去找鬼太子算账的。”
“……”尉迟锐点头道:“难怪人家背后骂你体弱脑残。”
“这就是纯污蔑了。”宫惟站起身一跳两跳,穿过层叠堆积的腐尸, 钻出茂密的树丛站在山道边,用力拍了拍袖子:“我从小生得比牛还壮,三岁那年扛着整座转生台绕鬼垣跑了一个来回, 曲獬跟在后头狂追了两个时辰都没追上, 除了平生第一次吃辣椒拉了半天肚子以外,九千多年就没怎么生过病, 体弱在哪里?”
尉迟锐竟无言以对,半晌问:“那脑残呢?
宫惟冷冷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时我确实会反省自己为什么能和你成为朋友。”
尉迟锐:“……”
宫惟昂首越过呆若木鸡的尉迟锐,紧接着被道旁伸出的一截僵尸腿绊了个跟头,所幸被徐霜策一把扶住了。
这密密麻麻的满地腐尸里,有粗布葛衣一看就来自附近村庄的平民,也有绫罗绸缎显然出身不凡的富户,唯一共同点是腐烂速度极快,瘟疫开始散播没几天,不少腐尸已经烂得黑水遍地,甚至腹腔都前后穿透了。
“这场瘟疫明显扩散得非常快啊,”宫惟摸着下巴,说:“我只有一事想不明白。”
徐霜策道:“何事?”
“活尸吃人如此可怕,致死率又如此之高,甚至连仙门世家都不能幸免,为什么我对当年这场瘟疫完全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身后半晌没传来回音,宫惟好奇地回头一瞥。
只见徐霜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平静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因为九千年前的这个时候,下天界刚巧新飞升一名神官,相貌甚是秀雅。”
宫惟:“啥?”
“你天天跑去下天界同人家谈经论道、饮酒下棋,每日乐不思蜀,熏熏然不知身在何处。人间爆发瘟疫时,众仙不敢去打扰你,便把消息直接送进东天神殿,第二天就被呈上了我的案头。”
宫惟:“……”
“我立刻准备下降人界查看情况,然而尚未动身,人界再次传来消息,瘟疫就像它当初爆发一样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腐血不再传播,活尸亦不再伤人,传播范围自始至终未曾出过氿城地界,然后就结束了。”
宫惟一脸震惊。
“因为最终影响甚小,我便没有特地去通知你。”徐霜策冷冷道,“所以你不知道。”
周遭静默良久,只见徐霜策一挑唇角,转身拂袖而去。
“………………”宫惟不引人注意地后退半步,一手掩着半边嘴,回头小声问:“我锐。”
“?”
“我策刚才好像不太爽,是我的错觉吗?”
尉迟锐诚实道:“不是。”
“他为嘛不爽?”
两人四目相对,尉迟锐一脸“你竟连这都不懂”的表情,震惊道:“你为了偷懒出去玩,连本职工作都推给徐霜策,你策心里怎么能爽?”
宫惟拖长语调无声地:“哦——”终于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后的宫惟十分愧疚,在尉迟锐谴责的视线中做好了心理建设,期期艾艾蹭到徐霜策身边,诚恳道:“我错了徐白。我……”
“你二人为什么能成为朋友,不各自都反省一下吗?”徐霜策和颜悦色地问道。
·
晨光穿过山谷,映在宣静河紧闭的眼睛上,他终于在剧痛中渐渐恢复了意识。
高烧尚未完全退去,全身肌肉甚至五脏六腑都沉浸在一种撕裂般的痛楚中,尤其右手腕受伤处几乎痛得彻骨。他勉强低头向下望去,却见手腕被一块黑色锦缎作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边缘还渗透出血迹来,却已经不是腐血的青黑,而是鲜明刺目的殷红。
我没有变成活尸?
宣静河咬牙要去撕扯绷带,却被人伸手一把拦住,与此同时耳边传来曲獬沙哑惊喜的声音:“你醒了?”
宣静河一怔,朦胧中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靠在曲獬怀里,头枕着少年结实的臂弯,两人之间的距离连一片纸都插不进去。
他立刻要挣扎起身,但彻夜高烧把体力消耗到了极限,手刚撑地就是一软。曲獬立刻关切地卡住了他:“矩宗大人尚未退烧,还是先别起身。来,喝口水。”
他不知从何处捡来一个瓷碗,水倒是很干净,宣静河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喝了半碗,终于积攒起微许体力,沙哑地问:“……怎么回事?”
“昨夜矩宗大人昏迷时,将全部腐血汇聚在了伤处,我见您灵力即将衰竭,于是斗胆用匕首将那一小片腐坏的皮肉削了下来,之后果然毒素排清,流出的就全是鲜血了。”曲獬诚恳地俯首致歉:“虽伤您贵体,但事发紧急,请矩宗恕我不敬之罪!”
少年似乎是熬了一整夜,不过到底年轻,神态风姿并未折损,赔罪的姿态亦恭敬而柔顺。
但宣静河看着他那张完美无可挑剔的面容,内心隐隐有些异样,似乎昨夜有什么荒诞、怪异的记忆碎片从脑海深处一掠而过——辽阔无垠的血海,破开苍穹的巨龙,阴森华丽的鬼蜮寝宫……然而只要再仔细回忆,脑子就开始拉锯似地痛,所有残存的画面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矩宗?”曲獬含笑道。
他低柔的声音仿佛蕴藏着一种古怪的力量,霎时间让宣静河思绪一空,足足半晌才在空白中回过神来,皱眉道:“我……我的手……”
他右手无力地摊开掌心,指尖微微一动,剧痛顿时麻痹了半侧身体。
曲獬愧疚道:“虽说两害相权取其轻,但伤在手腕这样的位置,以后拿剑怕是要受一点影响了。”
宣静河的心往下一沉。
对于修士来说,境界越高灵力就越强,但剑术却不是如此。仙盟很多灵力强大的宗师却有着非常平庸的剑技,概因剑术是必须打小苦练的童子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丝一毫取巧的机会都不能有。
宣静河在剑术一道上天赋超卓,年幼时正是因此才被上任矩宗收入门下的。剑术可以说是叩开他修仙之路的敲门砖,也凝结着他无数不为人知的钻研和心血,若撇开当世剑宗不提,这偌大仙盟中如果他认了剑术第二,怕是没有人敢认第一。
曲獬更歉疚了:“矩宗大人……”
“无妨。”宣静河却温和地打断了他,沉默良久后道:“你只是为了救我的命,我应当感谢你才是。”
他用左手撑地,从曲獬怀里咬牙坐起身。
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便耗尽了他的力气,脸色因为剧痛而发白,嘴唇没有半丝血色。
两人之间顿时拉开了一段距离,曲獬五指微动,仿佛是想伸手把他勾回来,但到底还是忍住了,脸上满是内疚和楚楚可怜:“千万不要这么说,若不是玄道长与您全力保护,在下必定活不过昨晚……都是我太没用了!”
宣静河虚弱至极,疲惫地一摇头:“应当是我多谢曲公子。”
宣静河持身雅正,即便是在这么病弱的情况下,都跟人保持着一段礼貌的距离,风度礼仪纹丝不错,低头时修长后颈与挺直脊背折成了一个让人怦然心动的角度。
曲獬看着他,不易察觉地眯起了眼睛。
——三千年后,眼前这位持身雅正的矩宗飞升封神,摄政鬼垣十二府,而他自己则被封印在混沌之境,每日被迫聆听宣道,终年不得离开半步。
虽然曲獬很难想象那匪夷所思的局面是因何而产生,但他知道最关键的一点:三千镜中映出的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天道是世间无数因缘综合作用的结果,哪怕一个小小的改变,都有可能引发连锁反应,最终导致天翻地覆的结果,产生完全不同的未来。
那么,如果一切因果从昨夜起,就被悄然改变了呢?
如果宣静河没来得及飞升就死了呢?
高床软枕,珠帘玉簟,红烛高悬。曲獬的视线在宣静河咽喉停留良久,只要五指轻轻一扣,他就能把那脆弱的颈骨完全绞断,让这绝世的美人无声无息死在鬼太子寝宫里——但最终他没有这么做。
他单手把宣静河脖颈重重摁进床榻里,俯身印下一吻,极尽缠绵悱恻,良久意犹未尽地抬起头。
“你飞升不了,未来也不会发生。”他注视着矩宗苍白沉睡的面容,眼底带着笑意,语调却既轻而狠:“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别无选择地踏进这道殿门。”
山崖上,鬼太子不动声色的视线从宣静河脖颈处移开,问:“我们如今还去氿城吗?”
从表面完全看不出刚才他脑子里转着什么样的念头,宣静河更不可能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瓮中的猎物,闻言只摇了摇头:“我金丹有损,未来数载都未必能恢复,此刻去氿城怕是只能送死。当务之急是离开此地,尽快将瘟疫之事通知岱山仙盟,让他们派出大量人手来清剿活尸,才能阻止瘟疫继续散播。”
曲獬怅然轻轻“噢”了声,良久不语。
“怎么?”
“……”
宣静河蹙眉道:“曲公子?”
曲獬欲言又止,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黯然笑问:“如果回了仙盟,矩宗大人说收我为徒的话,还会作数吗?”
宣静河神情蓦然一怔。
昨夜他说这话是因为觉得自己必死——矩宗死了曲獬却活了,回仙盟后各位宗师怕不是要把曲獬撕成碎片,因此他只能用这个办法临终托孤,并不是真心想收徒。
宣静河对自己是什么命格心知肚明,习惯于在沉默中为所有人考虑周全,但从不跟任何人过从甚密,好似有一层无形的屏障让他与这世间红尘格格不入,独自站在山巅远眺众生。
他太独了,从本能里就拒绝跟任何人产生长期的关系。
宣静河吸了口气,委婉道:“曲公子……”
曲獬却没有给他把话说死的机会。
“大人不用多言。”他倏然起身扶住宣静河,一条手臂稳稳托住了他全身的重量,温声打断道:“在下与大人先是萍水相逢,后又同生共死,这一路生死对我而言就像个荒诞又绮丽的梦。是在下一时糊涂,竟想把这梦境长长久久地做下去。”
说着他笑了一笑,声音柔和地道:“方才是我无理,矩宗大人务必不要放在心上。”
曲獬天生音调华丽,说话时微低着头,微妙的气流几乎拂过宣静河鬓发。
但那只是瞬间的事。
“既要回仙盟,便事不宜迟。”曲獬一发力揽着宣静河站起身,善解人意地道:“此刻怕是无法御剑,请让我搀扶您一路回渡口登船吧。”
那一刻两人距离极其紧贴,宣静河本能地推让半步,婉言谢绝:“曲公子不必……”
就在这时,远处山谷上空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呼哨,宣静河觅声猝然回头,只见一道红色硝烟“嘭!”地冲上天际,数里以外清晰可见。
——那分明是世家大族标记猎物所用的信号烟。
果然仅仅数秒后,远方天际便出现了十几道人影,俱是宽衣广袖、各自御剑,从山谷另一侧的氿城方向疾速飞来,直直地扑向了两人所在的这一处断崖!
宣静河霎时色变:“氿城赵家。”
驻守在当地的仙门,赫赫有名的氿城赵家——本应昨日来渡口迎接矩宗大驾,却借口记错时间而没有出现,为什么会在此刻突然来到这里?
曲獬却似乎还不明白,兴奋道:“太好了矩宗大人,来者既是修士,我们便得救了!”
宣静河却一伸手拦在他身前:“这些人不可能是来救我们的,快走!”
“什么?”
宣静河厉声:“别管我,你快走!”
这要换作玄成、玄正这样的弟子,肯定二话不说立刻御剑而起,但曲獬却仿佛非常迷惑似地,迟疑地“啊”了声,才赶紧向后退去。
就在他犹豫的刹那间,为首那名赵家修士从身后翻出一把大弓,开弓拉箭、一气呵成,精钢利箭破空而至,就在钉死曲獬面门的前一瞬,宣静河不器剑闪电出鞘——
锵!
钢铁箭身被斩成两段飞旋出去,与此同时第二箭瞬发而至,“夺!”一声深深钉进地面,封死了曲獬撤退的路。
十多位赵家修士落地收剑,为首放箭的那人约莫四十来岁年纪,肃然拱手长揖:“在下赵昭远,拜见矩宗大人。”
宣静河重伤在身,一剑出手后力不继,被迫把剑重重刺进地上才稳住了身形。
赵昭远一抬头,视线落在宣静河血迹未干的右手腕上,刹那间神色剧变:“不可能!你被咬伤了?竟没有变成活尸?!”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四面八方所有目光同时钉在了宣静河手上。
“……”足足数秒死寂后,赵昭远才颤声道:“久闻矩宗一身仙骨,天赋拔绝,没想到竟是真的……能把尸血之毒全部逼出体外,这灵力必然是天下第一了吧!”
宣静河根本没搭理他这茬,脸色森寒如冰,视线一瞥身周的包围圈:“拘禁仙盟宗师,律令罪可当诛。你赵家想从仙盟除名了是吗?”
这话并非威胁,乃是实情——三宗四圣地位超然,尤其宣静河还是全天下屈指可数的大乘境宗师,在仙盟的地位比九五至尊还精贵。即便赵氏是名门望族,以下犯上拘禁宣静河,事发后斩杀主谋都是轻的,整个家族从仙盟一笔除名都有可能。
谁知赵昭远闻言,古怪地笑了一声:“除名?”
紧接着只见他抬手指向周围那十七八名各自持剑的赵家修士,惨笑道:“宣宗师,你可知道,我赵氏大半子弟此刻都站在你面前了——满门覆灭近在眼前,事到如今我还怕什么除名!”
宣静河眉角不由一跳。
堂堂仙盟世家,何止千余子弟,最终竟只活下了几十个人,这是怎样可怕的传播速度!
“……瘟疫是何时开始爆发的?”
赵昭远艰涩道:“四日前。”
“氿城中还有多少活人?”
“十室五空。”
“为何不及时上报仙盟?!”
赵昭远默然不语。
“氿城十室五空,赵氏却濒临灭族,你以为封锁消息就能将此事瞒天过海?这瘟疫分明就是从你赵家先传出来的!”宣静河厉声呵斥:“赵昭远!你赵氏一族到底在私下研修何等邪术,才传出了这么一场瘟疫!”
远处带着腐臭的山风穿过丛林,赵昭远眼底布满血丝,缓缓道:“宣宗师,我知道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但瘟疫的确不是我赵家惹出的罪孽,事实上,我们才是这场瘟疫的第一批受害者。”
他沉重地闭上眼睛,似是往事不堪回首:“一个月前,我嫡系子弟四人奉命潜入深山除妖,因暴雨山塌,被困绝境,音讯全无。雨停后我们派出大量门生巡山搜救,一连搜索了二十多日,才在一处山洞里发现了四名奄奄一息的弟子。”
“将他四人救回家后,族中立刻请医延药,当时脉象饮食均一切正常。但就在当天晚上……当天晚上他们四人同时开始高热,身体扭曲抽搐,一度生气断绝。半个时辰后他们相继复苏,却变成了见人就扑、六亲不认的怪物……”
“被他们咬伤甚至抓伤的人,很快就会毒发身亡,紧接着变成同样渴求血肉的怪物,继续攻击更多活人。瘟疫传播的面积迅速扩大,根本无法控制在赵氏一族以内,众多活尸冲上街道,开始撕咬吞吃过路行人……”
赵昭远长长地呼了口气。
“瘟疫的源头必定在深山中,那四名子弟一定是遭遇了什么,才会中毒变成活尸。我赵氏修士为救城中百姓已然竭尽全力,绝非私下研究邪法、传播瘟疫之徒!”
周遭一众修士,各自满面憔悴疲惫,衣袍上均有彻夜厮杀后狼狈的痕迹。
宣静河微微眯起眼睛,冷不防突然问:“你们家主赵元良人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曲獬敏锐地发现他这话一出口,空气顿时凝固了一瞬。
然而赵昭远神色自如,双手向左略一作揖:“家主大人尚在城中,率领数位族中高手,趁白天集中焚烧活尸。”
答得合情合理,语气也听不出一丝异样。
于是宣静河神情也没有一丝异样,缓缓地点了点头,道:“这样听来,赵家与瘟疫的源头自是无关了。”
赵昭远斩钉截铁甩出四个字:“本就无关!”
宣静河道:“既如此,我便速回岱山通报仙盟,由盟主亲自带人前来援助,氿城之危顷刻可解,赵家子弟也不用再送死了。如何?”
周遭众人齐齐色变,身后几名修士同时紧张地上前半步,只听赵昭远的尾音几乎破了调:“不可!”
宣静河仿佛没察觉周围剑拔弩张的气氛:“为何?”
“虽然损伤众多,但此事尚在可控范围之内,我赵家完全可以一力承担,何必麻烦仙盟?!”
宣静河淡淡道:“仙盟中储存着大量火药,可以派人将所有百姓紧急转移到岱山,然后烧山炸城,半日之内即可斩草除根。”
烧山炸城确实是阻止瘟疫传播最彻底的方式——然而宣静河立刻就能想到此法,轻轻一句话就将整座城市从地图上彻底抹除,其心志岂是强硬可以形容,简直杀伐决断到了可怕的地步。
众人看着他那张秀丽如少女般的面孔,一时间都有些不寒而栗之感。
“……此法我也想过,这四天来族中已经商议数次。”赵昭远嘶哑道:“我们赵家大宅下的暗道中也藏着千斤火药,一旦爆炸即可摧毁全城,不需动用仙盟库存!”
宣静河冷冷道:“那为何还不炸?”
“我们只是……”
“难道是嫌自家子弟死得还不够多?”
“绝对不……”
“家族死伤惨重,氿城事态紧急,这个时候你们根本不可能有闲心来寻我,但刚才发现我们的人却随身携带着红色信号烟——瘟疫已经到了这骨节眼上,你们还有心情带着信号烟漫山遍野乱转,总不可能是在打猎,难道是在找东西?”
赵昭远脸色苍白,宣静河却话锋犀利,一字一句步步紧逼:“你们封锁消息、拖延时间,宁肯让自家子弟送死也不肯用炸药清扫活尸,可见你们要找的东西一定非常重要,重要到舍不得随着活尸潮一并炸毁。”
“所以你们想尽一切办法封锁消息,想要不计一切代价,赶在仙盟出手前找到它。”
不仅赵昭远,周围所有修士的脸色都彻底变了。
宣静河直视着他,一字字问:“那到底是什么?”
周围无人吭声,空气一丝丝紧绷,身后修士悄无声息地抽出了长剑。
“宣宗师,”赵昭远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但语气却是平静的,他说:“您重伤在身,此刻万万不宜赶路,不如先由我们接回氿城去悉心照顾吧。”
宣静河一手隐隐挡在曲獬身前,另一手无声握住了不器剑:“如果我不去呢?”
话音未落,箭光遽然袭至面门,赵昭远厉声:“那就休怪我等‘请’您动身了!”
当啷一声震耳欲聋的亮响,宣静河一剑斩断钢箭,反手拉住曲獬,御剑飞身而起:“走!”
他刚才连站着都勉强,谁都没想到竟然还隐藏着一搏之力,而且如此刚烈、迅捷无伦。赵昭远一个“追”字尚未出口,已经有数道身影闪电般腾空追去,赵昭远厉声喝道:“抓活的!结阵!”
最后一字尚未落地,宣静河已当空对上数名赵氏子弟——他翻手数道法诀,道道矫若惊龙,在场竟然无人是他一合之敌,甫一照面便被打退,连结阵都来不及。不器剑如同白昼流星杀出重围,直直向着氿城方向而去!
脚下茂密的树海急剧后掠,曲獬在狂风呼啸中担忧道:“矩宗大人没事吧?!”
宣静河站在曲獬背后,把他护在自己身前,从胸腔重重震出两声带血的闷咳:“无妨。”
——怎么可能无妨,金丹是修士最重要最脆弱的命门,他因尸毒而金丹受损,已经伤了根基,此刻是真正的强弩之末了。
“别回头,听我说。”宣静河一手按住了曲獬的动作,“我现在只提着最后一口气,气泄了就尽了。”
“……”
“赵家既然找到我们,肯定已经派人去渡口凿了我们的船。眼下连最近的扬州我都无法御剑过去,所幸氿城最高处建有一座瞭望塔,塔顶有一座传音阵;只要将我的令牌投入阵中,仙盟懲舒宫就会得到氿城异变的警报。”
宣静河左手一翻,狂风拂起袍袖,果然腕间用青绳系着一块寸许见方的翡翠牌。但那雪白剔透的肌肤只在曲獬视线中一现,便被衣袖再次遮盖住了,宣静河闪电般伸手把曲獬的后脑向下一按。
精钢利箭贴耳飞过,身后远处隐约传来怒吼:“抓住他们!”“快!”……
曲獬视线犹自停留在遮住那截手腕的衣袖上,少顷才不动声色收回来,问:“大人是不是已经知道赵家在找什么了?”
宣静河说:“是。”
曲獬佯作讶异:“难道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
宣静河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片刻后才无声地苦笑了一下,问:“你知道为什么在仙盟中宗师的地位比世家高吗?”
曲獬摇头。
宣静河道:“因为世家易成,而宗师不易得。世家可以轻易收拢上千门生,却传承几代都未必能出一位宗师;而一个突破了大乘境的宗师,却有呼风唤雨、移星换斗之能,很轻易就能把一个无人问津的小门派抬举成世家豪门。”
“因此对赵氏一族来说,哪怕死得只剩最后三五人都不要紧,只要身为大宗师的家主赵元良还活着,犯下再大罪过仙盟都得给几分薄面,东山再起是指日可待的事。”
曲獬神情一动,敏锐地悟出了什么:“那么……那位大宗师赵家主还活着吗?”
宣静河语带嘲意:“死了。”
曲獬奇道:“可刚才您问那赵昭远的时候,他分明是回答说——”
“他说赵家主正率领高手在城内焚烧活尸。”宣静河顿了顿,道:“他在说谎。”
曲獬到这时才是真正有点奇了:“你怎么知道?”
宣静河没有直接回答,反问:“你还记得赵昭远刚发现我受了伤,却没变成活尸的时候,震惊之下说了什么吗?”
曲獬皱眉一回忆:“他说您能把尸血之毒全部逼出体外,这等灵力怕是能称天下第一……啊,”他恍然抚掌,“我明白了!”
“是啊。”宣静河淡淡道,“他又没被咬伤过,他怎么知道逼出尸毒需要耗费巨大灵力,只有天下第一才能做到?必然是因为他曾经亲眼目睹身为大宗师的赵元良逼毒不成,最后变成了活尸啊。”
曲獬失语片刻,表情多少有些复杂:“……矩宗心思缜密,果然超乎常人。”
宣静河疲惫地摇了摇头。
“那跟赵家带信号烟到处搜索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们还想把那个已经变成活尸了的赵家主救回来?”曲獬在狂风中忍不住又问。
远处一群修士还没放弃御剑紧追,不器剑已被催发到极致,宣静河胸腔里震出两声带血的闷咳,才沙哑道:“不,是为了金丹。”
鬼太子是各路邪术的老祖宗,闻言立刻反应过来,轻轻地“啊”了声。
修士死后七天,金丹才会消失,但鬼垣有一种邪术是将死人的金丹提取出来,融入己身化为己用,这样便能立刻拥有死者生前几乎全部的修为和灵力。
赵家主一死,赵氏一族的顶梁柱就倒了,加上这次瘟疫之灾死伤惨重,整个家族被仙盟除名是毫无疑问的事。想要东山再起,唯一办法就是把早已变成活尸的赵家主给找到,挖出金丹,融进赵昭远体内,用这种邪术把赵昭远强行推进大宗师之列。
“子弟减员又如何,死伤惨重又如何?只要赵昭远得到金丹,哪怕最后死得只剩下他一个,赵氏就不算灭门,家族的荣耀照样能延续。”
宣静河短促地笑了一声,毫不掩饰讥讽和失望:“这些世家子弟,早已把家族延续四个字烙进心底、融入骨髓,连自己的生死都置之度外,更遑论氿城中的平民百姓了。”
眼前豁然开朗,茫茫树海被抛在身后,前方赫然是氿城。
这时身后利箭瞬发而至,赵昭远怒吼炸起:“拦住矩宗!!别让他去瞭望台!!”
宣静河五指陷进曲獬肩头,指节突起泛出青白,不器剑遽然炸出磅礴尾焰冲进了氿城。霎时无数利箭当空而来,宣静河纵有通天之能也无法完全避过,只听刺啦布帛裂响,身侧袍袖被利箭生生撕裂,在狂风中一卷即逝!
曲獬瞳孔微缩。
正当这时远方出现了一座高塔,宣静河嘶哑道:“到了!”
是那座设有传音阵的瞭望塔!
“——拦住他!!”
根本不用吩咐,所有赵家修士拼命追捕放箭,漫天黑影密密麻麻,无数利箭擦身而过,宣静河手臂、腰侧、大腿外侧同时飚出血线;但他的速度却没有丝毫降低,不器剑一瞬冲出重重包围,犹如耀眼的白虹划破长空,直扑塔顶传音阵!
根本拦不住。
赵昭远一咬牙,反手抽出最后一支白银箭,明晃晃的日头照出箭头一丝蓝光,赫然是淬了剧毒,拉弦绷到极致——
嗖!
岂料就在出箭瞬间,不器剑恰巧一偏,白银箭呼啸撕裂空气,却略微偏离半毫,没有瞄准宣静河的心脏,箭锋直指曲獬后脑!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宣静河来不及回头,反手双指一叩,利箭夹在指间,剧毒箭头离曲獬后颈不到半寸。
但箭身所挟的巨大灵力全部冲到了宣静河身上,把他整个人往前一推,撞在曲獬肩头,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滚烫的血刹那间洒了曲獬半身。
与此同时,瞭望塔已由远而至,两人在巨响中撞破了紧闭的门扉,裹着无数碎砖木块摔倒在地。
“矩宗!”
曲獬厉喝尚未落地,只见宣静河滚地起身,右手持剑,一脚蹬住地面。他连缓冲的时间都没有,左手握着那支淬毒白银箭,反手就将它原路甩回!
那箭影如一道寒芒,逆行穿过箭雨,穿过混乱的战场,穿过所有修士惊惧的视线,在赵昭远的瞳孔中急剧放大。
真正是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下一刻,箭头破体而出,血花冲天溅起。赵昭远连一声都来不及出,肩部中箭摔下高空,连人带剑砸向了地面。
有人失声惨呼:“师尊!”“叔父!”
有两三道身影立刻折返地面去救,然而更多人却更加疯狂地向瞭望塔冲来。
如果说罪行暴露的危机让他们心焦如沸,那么此刻赵昭远中箭,更是把他们刺激得失去了神智。宣静河没有一丝犹豫,起身拔剑出鞘,不器剑在众人面前划出灼目的光弧,眨眼间便陷入重围,前后左右、天上地下全是森寒的兵刃。
“杀!”
“杀——”
宣静河如同一道锋利流光,剑锋所及无人能挡,裹挟厉风将当头兵刃击飞,反手压下刺向胸前的三把长剑,借力转身一掌拍向身后的修士,那人当场口鼻喷血向后横飞,轰然撞塌了半面白墙。
包围圈被硬生生撕开一道缺口,宣静河袍袖呼啸扬起,飞身退到了传音阵前。
瞭望塔顶层是一座古朴的八角形厅堂,实心青砖铺地,正中有一座圆形法阵,阵内青光氤氲,直通岱山仙盟,正是为了在当地遭遇天灾时向仙盟求助所设。
只要把令牌投入法阵中,千里之外的岱山仙盟就会收到警报,氿城中发生的一切就都瞒不住了。
“别让他把令牌投进去!!”
众人早已杀红了眼,全部一窝蜂压上来,六七把兵刃同时向宣静河后颈斩下。但宣静河如同背后长眼,右手持剑全力一横,“当啷!”重响震耳欲聋,刹那间竟架住了所有兵刃,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脚下青砖瞬间粉碎。
与此同时他左手一抖,翡翠令牌滑至掌心,眼见就要掷向传音阵。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后厉吼平地炸起:“住手!不然我杀了他!”
宣静河动作凝住,回头只见有个赵家修士抓住了曲獬,正把剑架在他脖子上!
“放、放下令牌!”那修士双目赤红,剑锋已经划破了曲獬脖颈,一缕缕鲜血映在宣静河紧缩的瞳孔里:“把令牌扔过来,不然我砍了他的头!我砍了他的头!!”
空气仿佛一瞬凝固,宣静河对上了曲獬的视线。
少年似乎非常惶恐,脸色微微发白,眼错不眨看着宣静河,好像要把他此刻的每一丝表情、每一点反应都清清楚楚记在心里似的。
——但那只是眨眼间的事。
如果此刻有外人在场,也许会觉得宣静河连半丝迟疑都没有。
他突然将剑回撤、投掷出手,不器剑身化作白光,从心脏贯穿那修士的身体,把他整个人重重钉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混乱中不知是谁从背后刺向手无寸铁的宣静河,一截剑尖从他小腹破体而出,血光冲天溅起!
扑通一声重响,宣静河单膝跪地。
法阵就在他身后,但此刻他连转身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了,只得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令牌扔向曲獬。
紧接着,他颓然倒在了血泊中。
“啪”的一声,曲獬单手稳稳接住了当空而来的翡翠牌。
场面只静止了一刹那,有人如梦初醒:“不许动!”“站住!”“把令牌放下!”……
曲獬只是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面无表情凝视着血泊中的宣静河,手中握着那块碧绿的翡翠牌,满掌心都是滚烫的鲜血。
此刻他身边没人,只要甩手就能把令牌抛进阵中,闭着眼睛都不会扔偏。
赵家修士们简直都要疯了,纷纷怒吼扑来,争先恐后伸手来抢这块令牌——然而就在这无比混乱、沸反盈天的场景中,只见曲獬闭上眼睛,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然后他抬手打了个响指。
啪!
时间突然静止,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所有人定在半空,动弹不得。
“怎么、怎么可能……”
“怎么回事……”
曲獬俊美的脸上不见一丝表情,在四面八方惊恐的视线中走上前,来到传音阵边,捞起全身浴血的宣静河,仅用一手就轻轻松松把他搂在了自己怀里。
而他的另一手悬空在传音阵上方,只要手指一松,令牌就会笔直地掉进去。
身后顿时爆发出成片惊呼:“——不要!”“把令牌放下!”“不要扔进去!”“快放下!!”……
法阵氤氲的灵光映在曲獬眼底,瞳孔如一片深潭,映不出丝毫喜怒,对四周疯狂的喧杂好似充耳不闻。
“你看。”他注视着那块令牌,略微偏头贴近宣静河昏迷的、苍白的面孔,轻声说:“你触怒我了。”
他五指蓦然收紧。
众目睽睽之下,玉牌无声化作了一把齑粉。
场面随之突然静止,所有人都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僵在半空不能动弹。
紧接着,曲獬闭眼仰起头,狂暴的神力如狂澜喷发,席卷了所有空间!
时空被迫发生了极度的扭曲,虚空中传来千万鬼哭,地狱烈火如岩浆般淹没了视野。众人发现他们眼前不再是瞭望塔顶层大堂,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深渊,黑暗通向深不见底的地心。每个修士都仿佛被无形的铁索吊在深渊上空,发出惊惧的呐喊!
“这、这是什么妖术!”有人竭尽全力挣扎,发狂地尖叫:“你是谁!你是什么人!!”
一开始他们都以为这少年是宣静河的学生,但看他毫无修为灵力,且对宣静河毕恭毕敬,都觉得是不入流的外门弟子。
直至此刻他们才意识到自己不仅判断失误,简直错得离谱。
曲獬凌空盘腿而坐,让宣静河躺在他臂弯中,一手扳开他下颔,低头亲吻了下去。
伴随着这个吻,一口神息闪烁着血红光泽,缓缓渡进了宣静河的身体。他腹部被贯穿的剑伤在闪光中止血、愈合、一丝痕迹都没留下;先前因为尸毒而濒临断绝的灵脉也重新续上,脉搏恢复了跳动,昏迷中痛苦的面容微微放松下来。
曲獬直起身垂目看他。
他的表情甚至是平和的,但这一幕却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有人挤出颤抖的声音:“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们不是想知道那四个人为什么会变成活尸吗?”曲獬淡淡地道。
“因为他们在深山里遇到了我。”
——那四名因为暴雨被困深山,救回赵家后变成活尸的弟子。
氿城中活死人瘟疫最初的源头。
足足数息后,众人才反应过来这话背后是什么意思,铺天盖地的恐惧顿时汹涌而来,把每个人都淹没至顶!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能发出声音来了。
一扇高达九丈的血漆大门从深渊中浴火而出,轰然打开,密密麻麻成千上万具活尸喷涌出来,一个攀爬着另一个,瞬间堆叠成了高高的尸塔,并且高度还在不断攀升。被吊在深渊上空的修士意识到灾难临头,拼命扭动挣扎狂喊,但最顶上的活尸已经探出深渊,争先恐后伸手抱住了他们的脚,开始大快朵颐。
有人在嚎哭,有人在惨叫,鲜血与碎肉如同下了场倾盆暴雨,被下方的活尸们争相吞食。
曲獬一手拥着宣静河,十分愉悦地欣赏这修罗惨景,衣摆上大朵血红的彼岸花好似在风中活过来了一般,终于有修士在绝望中认出了他的身份:“你……你是……你是鬼太子!”
“他是地狱之主,他是鬼太子!——”
曲獬亲昵地搂紧宣静河,最后向众修士微微一笑。
撕心裂肺的惨叫被淹没在群尸中,一团团碎骨与内脏掉下深渊,消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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