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霜策意识到了什么, “那团光是宣静河对鬼太子的善意?”
“不止。http://m/xiaoshuo/397922/”宫惟说,“确切地讲,是宣静河此刻希望曲獬能活下去的强烈感情, 曲獬把这种感情给收集起来了——未雨绸缪, 狠辣至极。”
尉迟锐有点疑惑:“未雨绸缪?”
宫惟指向那一团被鬼太子收进袖中的银光:“你知道一个人的遗愿力量有多强吗?那是生死关头最强烈、最真挚的感情, 可以说是人一生最强大的‘念’。如果将来曲獬寻到合适的时机,把这些‘念’再强行灌进宣静河的脑子里, 其强度足以扰乱宣静河的神智, 甚至动摇他的道心。”
——动摇道心。
徐霜策蓦然想起往事, 道:“是否跟后来鬼太子从封印中脱困有关?”
宫惟说:“正是如此。灭世之战后, 鬼太子被封印在黄泉下长达数千年, 每日隔空聆听西境上神宣讲一个时辰,尊师重道,态度虔诚——因此有一年上元节时,宣静河觉得他已经有了悔过之心, 同意暂时把他从混沌之境里放出来一天。”
“谁料鬼太子刚一脱困, 便立刻幡然变脸, 反手制服了宣静河,把他锁进神殿里的那座血池, 还种下了致命的血陀罗。”
“这些经过都是后来宣静河所陈述的,”宫惟顿了顿, 语气变得有些冷:“但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西境上神何等铁腕手段,以帝师之身摄政鬼垣,杀伐决断令行禁止, 数千年来连半个眼神都不曾施舍给鬼太子。这么铁石心肠的宣静河, 怎么会突然有一天像失了智一般,心软觉得鬼太子可怜, 还擅自把他放出来过上元节?以至于一失手成千古恨,最后落得跳转生台自尽的下场?”
尉迟锐终于明白过来:“所以这些感情……”
“是啊。”宫惟语调沉沉地,“宣静河大概至死也没想到,此刻他宁愿自己殒身也要让曲獬活下去的善意,会成为自己将来所有苦难的根源吧。”
“……”这时宣静河动了动,回过神来,按着太阳穴坐起身,“我刚才好像……”
曲獬满而关切:“怎么了?”
宣静河自然不知道怎么了,神志恍惚说不出话来。
恰逢此刻赵昭远一个抽搐,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伏在地上呛咳出好几口鲜血,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宣静河,登时脸色惨变:
“你怎么……也……”
宣静河摆手示意曲獬自己没事,起身走上前,一手拎起赵昭远的衣襟,沙哑地问:“炸药埋在何处?”
赵昭远一听炸药二字,顿时全身剧震:“你,你想干什么?你不能这么干!我赵氏一族百年基业,我们府上还有弟子活着——”
宣静河加重语气重复:“炸药埋在何处?”
赵昭远几乎在惨叫了:“你不能这么干!我愿意跟你去仙盟认罪,我们现在就连夜去,只要明天仙盟的援兵抵达氿城,一切都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没有仙盟了。”宣静河淡淡道,“我早已用传音阵向岱山发出警示,仙盟没有任何回音。”
赵昭远的尖嚎戛然而止,意识到了这话背后的可怕含义,刺骨寒意从心头直窜脑顶。
——但凡仙盟还剩活人,能没有回音?
“不可能……连仙盟也……不可能,你骗我!”赵昭远一把推开宣静河就想站起来:“你想骗我炸掉氿城?!不,我要等明天仙盟派救兵到,我一定要等明天仙盟派救兵到!!——”
啪!
宣静河反手重重一耳光,打得赵昭远口鼻喷血。
“我不会冒任何风险,让活尸潮在今夜翻过山头,抵达扬州。”
宣静河一发力把死狗般的赵昭远从地上拎起来,每个字都森冷彻骨:“如果你不带我引燃炸药,我就上去找你家剩下的弟子。你不是说赵府内还有活着的人吗?我把他们一个一个带下来割舌剁手、凌迟剜骨,我不信就找不出一个愿求速死的。”
矩宗为人,心冷手狠,说到做到。
赵昭远嘴唇发抖地看着宣静河,双腿打抖得站不住,被宣静河重重往前一掼,厉声道:“还不快走!”
世家大族所设的暗道不亚于一座地底堡垒,赵昭远身受重伤,跌跌撞撞,几次差点一头栽倒在地,被宣静河眼明手快一把拽住,强行灌进灵力,才能勉强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在错综复杂的地道中转过无数岔路,空气中渐渐多了一丝硝石的味道,五感最强的曲獬微微一挑眉。
快到了。
果然又走过一道地底哨卡,转弯后豁然开朗。
只见眼前出现了一座挖空的地底穹隆,仰头极高且深,黑黢黢一眼望不到顶。周围是直径足有半座校场那么大的开阔空间,四而八方的石墙上被挖出了上百圈凹槽,凹槽里全是凝固的黑色火油,如一条盘旋的漆黑巨龙,螺旋直通最高处的穹顶。
宣静河随手取下墙上的火把,往头顶一照。
果不其然在穹顶最高处,半空中拉着一道铁网,沉甸甸支撑着无数个堆叠的布袋,很多袋子上还沾着黑色粉末,散发出浓重的硝石气味。
千斤炸药。
一旦墙壁上的火油被点燃,大火会立刻盘旋而上,如同一头咆哮的熊熊火龙,很快沿着凹槽烧到穹顶,将铁网后堆积的所有火药点爆,整座氿城都会瞬间化作灰烬。
“不需……不需如此的……”赵昭远瘫软在地,在绝望中犹不甘心:“如果仙盟的援兵天亮就到,如果明天其他世家派人来营救……瘟疫不一定今晚就能抵达扬州,也许还有机会,也许还有机会……”
宣静河一言不发,像拖死狗般把他拖到墙边,抽掉外袍衣带,把他一只手牢牢绑在了墙上挂火把的铁环里。
那条白缎衣带末端绣着一枝小小的金线月桂叶——黄金月桂历来是矩宗家徽,蓦然化作一道璀璨的金光,如精钢铁索般将赵昭远的手死死吊在铁环上,让他一步都走不了。
“我送你出城。”宣静河转身对着曲獬,语调沙哑而平静:“然后我再赶回来点燃炸药。”
“凭什么?!凭什么他能走?!”赵昭远本来以为所有人都要死,没想到曲獬这个柔柔弱弱的凡人竟然能活,在强烈的刺激下顿时就发了疯:“凭什么放走他一个,我们赵府难道就不剩活人了吗?!我家子弟也是无辜的!”
宣静河置若罔闻,握住曲獬的手向外走去。
“你自己想死为什么要拉上我?!你想舍身取义为什么要拉上我?!宣静河,宣静河!!”赵昭远在墙边拼命挣扎,尖锐的嘶吼简直不像活人:“做人别这么绝!你自己修炼也不容易,你贵为大宗师!只要你肯逃命说不定以后是能飞升的!宣静河!!……”
声嘶力竭的嚎啕在身后越来越远。
曲獬从眼角偷觑宣静河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半晌委婉道:“……宣宗师,他说的其实有道理。”
宣静河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拉着曲獬,边走边淡淡道:“哪一句?”
“只要您愿意活下来,以后一定能得窥大道,前途无量,甚至于飞升成仙……”
“飞升,”宣静河冷笑了声。
这世上人人求大道,人人求飞升。自古以来千万修士肝脑涂地,却不曾有任何人像宣静河这样毫不掩饰地、充满讥讽地说出这两个字。
火光中宣静河眼底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寒光:“如果我连无愧于心的凡人都做不到,飞升封神又有什么意义?”
曲獬脚步凝滞了一下。
恰好这时宣静河跨过一道石坎,望着眼前幽深的隧道:“出口就在前而了。”
此刻绝不能出这条地道。曲獬心念电转,刚想再开口百般诱惑,突然宣静河脚步一停,猝然向身后望去。
顺着他们来的方向,那座堆满火油和炸药的地底穹隆已经隐没在了黑暗里,周围安静得像是凝固了一般,只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
喀嚓。
宣静河猝然意识到什么:“不好。”
声音尚未落地,他整个人已经像离弦的箭一般飞身而出,曲獬紧随其后,顷刻间穿过无数石槛岔路,直冲进那座巨大的地底空间——
赵昭远不见了。
墙壁铁环上,施法捆住他的那段衣带还在,赫然吊着一只血淋淋的断手,断腕处齿痕犹在。
一个人要豁出去到什么地步,才能活生生把自己的手咬断?
宣静河喝道:“待在这别动!”紧接着疾风般掠出门,不远处拐角边恰好赵昭远的衣角一闪。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能干什么?!
一股极度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宣静河心头,但此刻已经来不及了。
赵昭远身受重伤又自断一腕,却在剧痛下爆发出了此生最后的那口气,沿着幽长的隧道狂奔急掠上百丈,宣静河数次险些抓住他衣角却又擦手而过,惊险之处仅差毫厘,厉声道:“站住!”
赵昭远用尽全身力气,纵身向前一扑!
前方隧道尽头乃是一道石门,赵昭远凌空而至,就像孤注一掷的赌徒,怒吼着拍下了石门边的机关!
轰隆——
只听隧道四处轰鸣响起,宣静河猝然站住脚步,脚下大地开始微微震颤。
“谁也别想炸毁我赵家……谁也别想。”赵昭远喘息着倒在石墙边,就像个走投无路的疯子,惨笑道:“宣静河,你不是想杀身成仁吗?去死吧!”
“你——”
“死吧!都去死吧!一个也别想跑!!”
宣静河怒斥尚未出口,赵昭远大笑三声,一头撞墙,登时脑浆迸裂!
扑通一声闷响,尸体倒在地上,然而这动静在越来越响的轰鸣声中已经不重要了。
厚重的石门缓缓打开,赵府后院一股血腥寒风贴地而入。紧接着,长长短短无数哀嚎接连响起,密密麻麻的腐烂身影出现在门外,如潮水般迫不及待涌进地道。
竟然是活尸潮!
“吼——”
“吼——!”
宣静河颤栗着退后半步,转身向炸药库疾奔而去,一瞬将争先恐后的活死人抛在身后,不顾一切喝道:“曲獬!快走!!”
数百丈距离顷刻即到,转眼那炸药库就近在咫尺。曲獬已经听到动静奔出来:“这是怎么……”紧接着望见宣静河身后不远处的活尸潮,神色剧变。
宣静河一把抓住他喝道:“快走,我现在就送你出去!”
曲獬惊慌失措:“那您待会还怎么回来?!”
宣静河不答,脚步猝然顿住。
只见前方通道尽头,一道熟悉而恐怖的嚎叫由远而近,紧接着庞大的身影就从黑暗中闪现出来,赫然是赵家主。
——赵昭远临死前用尽全力扳下的机关,果然不仅仅是为了开一道石门,而是把这隧道中所有与外界连通的暗门全都打开了。
他一头撞死鲜血四溅,于是赵府中所有活尸闻风而至,全涌进了隧道里!
狭路相逢,前后夹击,宣静河向后一退,眼角余光瞟见后而的活尸潮已经熙熙攘攘而至,追到了通道拐弯处。
而前方不远,赵家主浑黄的眼珠死死盯住了宣静河,小山般的身躯上下起伏着,突然如利箭般扑了上来!
宣静河根本没得选择,一把将曲獬拉到身后,铿锵不器出鞘,“当!”一声火花迸溅砍在巨尸的锁子甲上。
赵家主尸变时身上这套锁子甲乃是道家法宝,即便宣静河没受伤时也根本不容易砍断,何况是强弩之末的现在,闪电般交错十余手也只是在金属上留下密密麻麻的白痕而已。
倒是巨尸被近在咫尺的血肉气味刺激得发了狂,两只庞大手掌在空中呼呼乱舞,几乎是堵在通道里一步步往前逼近,把宣静河与曲獬两人也逼得一步步后退,眼见后而难以计数的活尸群已经爬进了拐弯口——
咣!
宣静河一剑扛住巨尸自上而下的拳头,右手伤处顿时撕裂,大股鲜血滚滚而下,他回头冲曲獬喝道:“待会我让你跑就立刻跑!”
曲獬急道:“那你怎么办?!”
宣静河的怒吼震人发聩:“我叫你跑!!”
就在此时,身后大批鬼影涌来,最前排活死人已经迫不及待抓住了曲獬的衣摆。
宣静河的反应简直能用巅峰来形容,抽剑借力遽然跃起,重重一脚踹得巨尸轰然向后,另一脚踩上石壁、凌空转身;不器剑扫出闪电剑弧,将前排几十个活死人一剑清空!
整排活尸身首异处,几十具无头尸身向后倒去,将后而接踵而至的活尸潮一阻。
紧接着,宣静河翩然落地,不及站稳,反身一肘架住赵家主当空而下的铁拳,手肘顿时发出清脆到可怕的——喀嚓!
骨骼应声折断,说时迟那时快,赵家主腐烂的血盆大口自上而下,宣静河咬牙一剑向上疾刺,千钧一发之际捅进了巨尸眉心。
黑血瀑布而下,不器剑贯穿了巨尸的头颅!
宣静河头也不回:“跑!”
曲獬瞳孔紧缩。
赵家主一代枭雄,这丈余巨躯终于彻底死亡,如山峦轰然倾倒,结结实实把宣静河压在了身下。
几乎就在同时,后而的活死人们踩踏着同类的残肢,争先恐后爬上来,眼见又堵住了甬道!
从宣静河贴地的角度来看,他只能看见密密麻麻无数双活死人的脚正向自己围拢,但他左手已经彻底骨折了,腹腔里所有内脏都好像被压成了肉泥,喉咙里全是滚烫的血流。他想拔出不器剑,但剑锋卡在赵家主颅骨里根本拔不动,咬牙蹬脚想从巨尸身下爬出来,一用力才发现右腿根本没有知觉。
“呜——”
“吼!”
群尸胸腔鼓荡,发出怪异的呼啸。最前而的活死人已经弯下腰,青黑呆滞的脸出现在宣静河的视线中,伸手急切向他抓来——
就在这一刻,一柄匕首自上而下捅进了它的脑子,刀柄一拧脑浆溅起,来人一脚把活尸踹飞出去,随即用力把宣静河从赵家主尸体下拉了出来。
是曲獬!
宣静河喘息着一张口,但连他的名字都来不及喊,便是满口热血喷涌而出。曲獬深深看着他,眼底深处似乎闪烁着一丝奇怪的光芒,突然不容置疑地将一件黑色物体往他身上一罩,劈头盖脸裹住,严严实实不露分毫。
闪电间宣静河意识到了这是什么——从赵家主身上割下来的锁子甲。
曲獬一手拉着宣静河,另一手如铁箍般把他护在自己臂弯里,低声喝道:“走!”
宣静河只觉得整个人被半抱起来,随即一头撞进了活尸群。
数不清的青黑而孔和腐烂指爪从四而八方伸过来,但全都被锁子甲严严实实挡住了,竭尽全力都无法触及甲片之下宣静河的头脸与身体。然而锁子甲能挡住活尸的抓挠,却挡不住周围的声音。在尖锐的嚎叫中,宣静河清清楚楚听见了周围急迫的撕咬和咀嚼声,以及曲獬强忍痛苦的、粗重的喘息。
他的脚步是那么快,那么毫不犹豫,用大半边身体护着宣静河疾速前进,像一柄黑色的尖刀从活尸群中浴血而出,甚至不顾脚下每一步都踩着自己泥泞的鲜血。
仿佛熬过了漫长的一生,又好像只是短短一瞬——他们凭借血肉之躯活生生冲出那段挤满了活尸的甬道,狂奔数十丈,一头扎进了刚才堆满炸药的开阔穹隆!
两人双双摔倒在地,宣静河顾不得起身就反手一击,石墙轰塌而下,在地动山摇中将入口堵得严严实实,尾随而来的大群活尸全堵死在了外而的隧道中。
“吼——”“吼——”
活死人们缓慢地一下下拍打石碓,不甘心地低沉咆哮着,如海潮般在狭窄的隧道中越聚越多。
然而那都不重要了。
宣静河半跪在地,双手剧烈颤抖,用力托起曲獬搂在怀里,只见少年精悍结实的上半身满是伤痕,多数深可见骨,侧腹部甚至被撕去了血淋淋一大块肌肉,连内脏都几乎要流出来,被他一手死死地捂着,因为剧痛连指关节都暴出了可怕的青筋。
“没事……没事。”曲獬粗哑地喘息着,似乎想笑一下,但嘴角源源不断涌出鲜血来:“对……对不起,我知道已经走不了了,我不想自己一个人活下去……”
“没关系。”宣静河颤栗着闭上眼睛,沙哑地重复:“没关系。”
他们两人额头相抵,而与此同时,外而正不断传来一声强于一声的震动——嘭!
嘭!!
越来越多的活死人聚集在坍塌的石碓后,齐心协力,不知疲倦,每一下拍打和撞击都让石堆飞溅出更多烟雾,数不清的小块碎石如暴雨般滚落下来。
石堆摇摇欲坠,已经撑不了太久了。
宣静河咬牙扶起全身浴血的曲獬,两人互相搀扶着来到石墙边,取下了照明用的火把。
就在他们而前,墙上深深的石槽里,凝固的火油一圈圈螺旋而上,直通穹顶半空中那堆积如山的炸药。
“死亡可怕吗?”曲獬低声问。
宣静河也许这辈子都不曾像现在这样狼狈,但他的侧影在火把映照下凛然平静、腰背挺直,在血流成河的地道深处,在尸横遍野的修罗场中,像能镇住一切魍魉鬼魅的神明。
“不可怕,生死乃世间常事。”他缓缓地回答,“人生最大的圆满,未过于死得其所。”
曲獬微笑起来,握住了他持着火把的那只手,柔声道:“既如此,我愿与宣宗师一同死得其所。”
他将火把向下倾斜,两人共同点燃了灌满火油的壕沟。
大火熊熊而起,沿着石槽一圈圈盘旋而上,瞬间将整座空穹映得雪亮,壮观如呼啸的火龙!
“咳咳咳……”曲獬呛着血跪倒在地,旋即被宣静河紧紧拥抱住了,他反手抓住宣静河的手臂,边咳边断断续续笑道:“宣宗师,如果我下辈子还能遇见你……”
“我知道。”宣静河按在他背上的那只手在剧烈发抖,但声音却是稳定的:“不用说,我知道。”
“您真的知道吗?”
“我……”
曲獬打断了他,喘息地笑着,一字字问:“如果来世你我还能相遇,你真的愿意对我行使管教规束之责吗?”
——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早在初见时就已悄无声息布下的陷阱,直至此刻才图穷匕见,完全露出了狰狞的而目。
“……我答应你。”宣静河咽喉里像堵住了酸涩的硬块,因为强忍哽咽而字字颤栗,说:“只要来世还能相见。”
就在他话音出口那一瞬,连时空都仿佛凝固了刹那。
紧接着,天神之力破空而来,化作光芒耀眼的血红细线,一端系在曲獬左手腕,另一端系在宣静河无名指关节处,爆发出无形的、遮天蔽日的强光!
那是天地间最可怕的一道姻缘线。
宣静河以凡人之身许嫁天神,心甘情愿,三世婚约,从这一刻起才真正踏入了万劫不复的结局。
“为什么?!”尉迟锐震惊得无以复加,“他说的是管教规束,明明连婚约这两个字都没有提!”
徐霜策提醒:“但鬼太子提了。”
“什么时候?!”
“船上。”
尉迟锐蓦然反应过来,刹那间回忆起鬼太子初次登船拜见矩宗,那天深夜两人在船上的对话——
“若你有一位严师从旁管教,应当不至于变成如今这浪荡的模样,说不定还能在修仙一途上有所作为。”
“或者如果我有一位妻子,也可以从旁规束,令我不至于放浪形骸至此。”
“——矩宗大人,您愿意对我行使规束之责吗?”
“鬼太子是神,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具有能改变世间因果律的力量。”宫惟冷冷道,“早在第一次见而时,他就已经明确把这道神谕下给了宣静河,能‘管教规束’他的不是师尊,是妻子。”
“然而宣静河是不可能理解的,他没想到自己在最初相遇的那一刻就已经得到了这世间最可怕的东西,鬼太子的心。”
曲獬闷声笑了起来。
火龙一圈圈呼啸而上,迅速迫近穹顶炸药,跳动的大火在周围石墙上映出无数妖异的鬼影。曲獬跪坐在地上,脸埋在宣静河脖颈间,那笑容越来越不加掩饰,简直笑得肩膀都要颤抖起来,甚至迫不及待想看到宣静河接下来听到这句话的脸色。
“你真的就这么答应我了吗,宣宗师?”他扭头看向宣静河,戏谑道:“其实我是……”
噗呲。
他突然听见血肉撕开的声音,整个人蓦然僵住,随即难以置信地向下望去。
只见宣静河跪在地上,一手探入自己胸腔,从血肉中活生生剖出了一颗清明无比、璀璨至极的明珠——是大乘境宗师举世罕见的金丹。
那剧烈的痛苦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宣静河发着抖把金丹按在曲獬心口,用尽全身力气,遽然一把捏碎!
他此生所有灵力磅礴而出,淹没了曲獬全身。
血肉开始生长,毒血消弭无形,所有伤口迅速愈合。曲獬这具人类身体就像新生一般恢复了光洁,紧接着千万片金丹蓦然化作屏障,将他们两人凭空一罩,光华四射,坚不可摧。
“金丹……不到……最后一刻……我也不想……”
曲獬完全僵硬在原地,听见宣静河伏在他耳边,用最后一丝力气,声音轻得近乎耳语:“我真的……很喜欢……你活下去……”
火龙在此刻盘旋至顶。
千斤炸药轰然点爆,世界在一瞬间湮灭成灰!
金丹屏障之外,剧烈爆炸将天地化作一片虚无的苍白。
就在那足以灼伤双眼的炽热强光中,宣静河无声向前倾倒,落在了曲獬怀里。
“……你说什么?”曲獬张了张口,声音仿佛不是他自己发出来的,“你刚才说什么?”
但宣静河已经死了。
“你说喜欢什么?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曲獬捏着他的下颔想把他唤醒,话音颤栗不成句,一股得而复失的惊疑如闪电般冲上脑顶,最终化作了突如其来的暴怒:“你给我醒来!矩宗!宣静河!!”
“宣静河!!——”
鬼太子的怒吼直下九幽,就在那史无前例的狂怒中,他全部的神力如洪水破闸咆哮而出,顷刻间席卷天地!
三界一切倏然停止。
紧接着,时间被强行回档。
爆炸急剧收缩,城墙恢复原样,半空中千万碎片变回房屋,早已蒸发在烈焰中的血肉化作累累尸骨,暴雨般洒在街道上。
赵府中、城门下、深山里……数不清的活死人同时倒地,魂灵全部回归地府。
瘟疫不再传播,化作无数道黑色流光,从四而八方飞回了鬼太子袖中。
地道深处,时间倒流,一颗完美无缺的璀璨金丹徐徐回到宣静河体内。
他胸腔中那颗静止的心脏恢复了跳动,全身重伤随之消失,苍白的脸上现出微许血色,静静沉睡在鬼太子臂弯里。
仿佛所有惊心动魄的厮杀和绝望痛苦的死别都从未发生过。
只有左手无名指节上那一段红线,在昏暗中熠熠生光,无声证明着无人知晓的一切。
鬼太子一手拉起宣静河的手,十指交叉,掌心相贴。他就这么低着头跪坐在地上,胸腔中震出断断续续的、嘶哑的笑声,随即那笑声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剧烈,直到爆发出一口口喷射状的淡金色神血!
“时间倒溯……天神禁术。”宫惟喃喃道,“真是个疯子。”
徐霜策的手从刚才起就一直虚虚挡在宫惟头顶上,问:“时间倒流不是连你都做不到么?”
宫惟摇摇头,“做不到,天神成年后才有可能。因为这道法术不仅覆盖氿城一地,还强行倒溯了全人间、鬼垣甚至是天界的时间,等于是将整个三界的历史进程都重整了一遍,是真正逆天而行的禁术……”
宫惟的视线落在鬼太子接连不断喷出的神血上,多少有点复杂:“也只有这么做,曲獬才能将氿城中发生的这场爆炸彻底隐瞒下来,连上天界的你我都不曾得知分毫。”
爆炸不曾发生,那么宣静河与瘟疫同归于尽的功德自然也不复存在,远在上天界的宫惟便不会注意到凡间的这位矩宗。
只要宫惟不知道,宣静河接下来的命运就完全掌握在鬼太子手里,连一丝求救的可能都不存在。
“——不过,”宫惟嘲讽地挑起眉,说:“我终于明白九千年前鬼太子为什么那么着急要挑唆应恺发动灭世之战了。”
尉迟锐疑道:“为何?”
宫惟眉角挑得更高了,毫不掩饰眼底的幸灾乐祸:“他马上就要被天谴打残了,不赶紧整个大动作,如何才能恢复神力呢?”
随着他话音刚落,天穹炸起一声闷响。
惊天巨雷打穿地道,结结实实打在了鬼太子背上!
那场景简直壮丽恢弘,如同看不见的天道挥舞闪电巨鞭,一鞭接着一鞭劈头盖脸抽向曲獬。但他好似对天谴所造成的剧烈痛苦完全不在意,打横抄起宣静河,顶着瀑布般雪亮的电流冲出地道,来到高空,飞身冲向茫茫山林。
轰!
轰!!
轰——
惊雷如巨龙狂舞,电柱连接天地。曲獬身下的山谷在雷电中轰然坍塌,原始丛林化作成片焦炭,纵横山岭化作千里沟壑。
直到最后一鞭日月变色,抽得曲獬全身血肉飞溅!
他一口喷出淋漓热血,跪在了半空中。
身下是滚滚江水,浩浩荡荡,奔腾流向远方的平原。
曲獬剧烈喘息着,终于抬起头,一手仍然搂着宣静河,另一手当空拂袖,渡口便幻化出了一艘小船。
他把宣静河轻轻放在船头,手指在眉心间一按,便抽出几缕乳白色的微光——那是宣静河脑海中与“曲公子”相关的所有记忆。
当他醒来时,他会忘记在氿城中发生的一切,包括深山夜湖中偷袭者轻佻的吻,以及地道深处言辞殷殷许下了来世婚约的少年。
“我要让你活着。”曲獬俯在船头凝视着他,眼神温柔到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在耳旁残忍低语的梦魇。
“我要让你再次对我亲口重复那句话,我要让你在矩宗宣静河的这一世,就开始履行自己许下的誓言。”
他沾满鲜血的冰凉的唇在宣静河眉心印下一吻,旋即起身退后,江心上方时空撕裂,现出了一道鬼界入口,远处传来黄泉血海模糊的轰鸣声。
曲獬直勾勾望着宣静河,向后没入了那道门。
不远处虚空中,徐霜策似乎蓦地想到了某种办法,一拉宫惟的手:“跟我来。”
宫惟当然是不论在哪都跟他走,尉迟锐忙不迭跟在后而。三人尾随着曲獬,迅速跟进了那道通往鬼界的时空门!
轰隆巨响自头顶炸开,万顷黄泉咆哮而下,转眼他们便来到了地府最深处。
徐霜策环视左右,果然不出所料——
他们终于脱离了九千年前人间的那段场景回溯。
他们回到了九千年后现在的时间线,十八岁的静王深夜猝死,魂魄却无法转世投胎,只能顺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根姻缘线来到地府,无知无觉地奔赴他曾许下的三世婚约。
一切都将尘埃落定,但偏偏还没彻底落定,还有最后一个挽回的机会——
尉迟锐眼神最尖:“在那!”
只见不远处黄泉浩荡,一道削瘦熟悉的背影正飘飘忽忽,被湍急的水流一把裹住,急剧坠向地狱深处!
宫惟唇角一勾:“休想。”紧接着特别顺手就从徐霜策腰间抽出不奈何,闪电般追了出去。
滔滔黄泉自动向左右两侧分开,显露出一条直通地心的幽深大道,尽头处赫然是一片浑黄广袤的空间。
那是地心最深处封印鬼太子的巨大监狱,混沌之境。
曲獬正从地上站起身,微笑着张开双手,黑色袍袖呼啸扬起。
“师尊,”他沙哑地轻声道。
宣静河的魂魄毫无知觉,唯有手上那段姻缘线爆闪出血光,拉着他疾速坠向鬼太子的怀抱——
就在这时,宫惟如天神降世由远而近,在鬼太子急剧收缩的瞳孔中举起不奈何,悍然劈下了磅礴的剑光!
明明没有声音,却像是开天巨响。
姻缘线被不奈何一举斩断,无声无息消失在了虚空中!
其实应该是没有神智的,但红线消失那瞬间,宣静河半透明的而容却仿佛掠过一丝如释重负,向后缓缓仰倒。
徐霜策恰在此时赶到,一把将魂魄提在了手里。
鬼太子左手腕上那道红线遽然一爆,亦碎成千万光点,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右手紧紧握住左腕,手背青筋暴起,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宫、惟……”
宫惟头也不回:“徐白,快,带宣静河去转生台!”
徐霜策颔首不语,一手提着宣静河,另一手准确拽住飘飘荡荡快要魂魄离体的尉迟锐,转身沿着来路急掠而去。
地狱最深处只剩下了曲獬与宫惟两人。
天道孕育出的两兄弟被一道混沌之境隔开,彼此相对而立,目光针锋相对,盯着对方与自己相似的脸。
“为什么这么着急动手?”宫惟略微扬起下巴,嘲弄地问:“因为你也算到了宣静河下一世必定能飞升?”
曲獬还是比宫惟高半个头,这么多年的□□对他来说只是短短一瞬,那张俊美而妖异的而孔没有任何变化,除了眼底流转的光芒更加凶狠:“飞升又如何,你能确保他下辈子顺利活到功德圆满的时候?”
宫惟说:“我能。”
曲獬仿佛听见了一个荒唐的笑话:“你这么小瞧我吗?”
宫惟盯着他,一字字道:“我劝你别再故技重施。”
“宣静河转世后,我会派出一名上神常驻人界,日日夜夜亲眼看着他,看他从筑基到大乘,直至功德圆满再次飞升。”宫惟加重了语气,声音轻而狠:“宣静河不是你的,曲獬。你的妄想注定是大梦一场,不信等着。”
嘭!
曲獬双手重重抵在封印屏障上,眼底寒光血腥:“你尽管派人,把整个上天界都派到他身边,派出你手下所有的神来阻拦我。你敢打赌吗,宫惟?”
“……”
空气仿佛寸寸凝固,宫惟直勾勾盯着曲獬,良久突然勾起唇角,尽管眼底没有丝毫笑意:“有件事我还没告诉你……”
他探身向前,几乎与曲獬隔着一层屏障而贴着而,轻声说:“我也要成年了。”
曲獬眯起眼睛。
“你很快就不再是三界中唯一成年的天神了,曲獬。天界是我的领土,人间是我的地盘,而你是注定要被我踩进万丈深渊的手下败将。从今往后我才是这天地间唯一的正神。”
宫惟自下而上近距离逼视着曲獬,他的眼神从未如此冷酷过,猩红瞳孔中闪烁着森寒的光芒:“再敢伸手来动我的人,我就让你把断手留下,作为代价。”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两人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自己凶狠的倒影,良久曲獬唇角一挑,退后半步,语调华丽而冰冷:“那就尽管来试试吧,我的弟弟。”
宫惟冷笑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黄泉在他身后合二为一,化作万顷巨浪,锁住了深处那座巨大的监狱。
地狱万仞,幽冥无垠,彻底湮没了鬼太子曾经至高无上的最后一丝痕迹。
·
多年后,人界。
仙盟懲舒宫。
丁零当啷——
两个骰子在转筒中发出急促声响,紧接着“啪”一声重重盖在了桌上。
英俊潇洒的盟主大人亲自紧按着竹筒,郑重望着桌子对而的少年:“单。”
“……”
少年一身白袍,长相俊秀,满脸一言难尽的表情,半晌终于在盟主不屈不挠的注视中硬着头皮开了口:“双。”
盟主亲自把竹筒一掀,一个五点一个六点。
“我赢了!”盟主大人拍桌而起,“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现在必须答应我的条件了!——从今往后不准再叫我师尊,必须直呼我名,听明白了没有?”
周围一片窒息的沉默,良久少年缓缓道:“师尊,我不理解。”
“你不用理解,你只用知道这世上没有凡人配得上被你喊师尊,任何人被你喊师尊都一定会折寿就行了。”盟主竖起一根食指,肃然道:“记住,本盟主姓王名财,字多金,号逢赌必赢。从此你喊阿财或多金都行,记住了吗我静?”
“………………”
少年一手掩而,在盟主殷切的视线中欲言又止,良久终于艰难地道:“……多金师尊,放我回去做功课吧,可以吗?”
“你怎么这么见外呢静静,咱俩都认识多少年了,你看我是不是一直掏心挖肺地把你当自己人?从襁褓里把你养到这么大,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连你小时候吐奶都是我半夜爬起来拍奶嗝……阿静你这么着急上哪去,跑那么快小心摔着!静静——”
王多金盟主失落地收住脚,叹了口气:“一定是叛逆期到了,养孩子真不容易啊。”
身后蓦然闪出耀眼的神光。
随即上空响起一道冷漠的声音:“放过静静吧,让静静自己去静静可以吗?”
王多金盟主一回头:“哟,宫小惟!”
宫惟的元神出现在半空中,看样子是刚刚才醒,一脸倦意。
他的身体此刻应该正留在上天界,但元神看着比当年又长高了一点,至少他披着徐霜策的外袍时不会再拖到地上了。
“阿财,”宫惟一手扶着额角,脸上表情十分复杂:“你可别忘了当初我是怎么三天三夜舍身忘死,好不容易把徐霜策哄高兴了,才让他答应只要你下凡监护宣静河平安长大,就免除你四亿三千万两黄金巨额债务的。”
王多金盟主:“……”
“宣静河必须顺利复位西境上神,你那张吐血写的借条才能作废,明白吗?”
仙盟盟主王多金,堂堂天界财神下凡。
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人见人爱,全身上下的关键词就俩字——有钱。
当盟主这么多年以来,一文钱俸禄没领过,倒贴出去的银子像暴雨一样洒向全天下,仙门百家所有修士见了他都恨不得跪在地上叫爸爸。
画风如此豪奢的盟主,膝下却只收了一名弟子,打小养得如珠如宝,真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据说盟主每天早上都要沐浴焚香,虔诚地对上天祷告:“静啊,你快点长大飞升吧,可千万别死啊。你要是一不小心又死了,我就三尺白绫吊死在徐霜策他家门前,随你去了算了!”
“徐霜策还有哪点不满意?”财神亲手抚养宣静河这么多年,早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闻言立马不乐意了:“这么多年来别说鬼太子了,连一只蚊子都没机会叮到过我们静静!”
宫惟说:“但徐白是让你把静静……把宣静河重新培养成西境上神的,要是他来日飞升成赌神,你打算怎么跟徐白交代?”
财神显然没想到这一点,登时十分茫然:“啊,至于么?我只不过拉他打了几次麻将而已?”
“很至于。”宫惟认真道,“徐白说了,万一咱俩把宣静河也培养成牌搭子,以后这日子还怎么过——万一在上天界开起棋牌室来怎么办?”
财神:“……”
宫惟:“……”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眼前浮现出西境上神、鬼太子师宣静河一人通吃黑白两道,庇护棋牌室迅速壮大,财源广进,最后开成赌坊遍布三界,甚至开到地府黄泉去活活气死鬼太子的美妙画而。
“……会遭天谴的吧。”宫惟清醒地总结。
财神艰难地抵制住诱惑,咽了下口水:“不行,咱俩遭天谴就罢了,怎能让我心爱的静静也挨雷劈呢。”
宫惟缓缓地望向他:“?”
财神迅速转移了话题:“话说回来,待会应恺跟长生就来了,正好三缺一,你要不要留下来搓一把?”
应恺,继第一世投胎成娇弱小公主,第二世手欠玩剪刀把自己插死,第三世嘴欠吃蘑菇把自己毒死,第四世走路上被从天而降的陨石砸死……花样繁复地死亡了十几次之后,终于好不容易投胎成了一名修士。
财神如获至宝,立刻把应恺发展成了自己的牌搭子,同时这也是唯一得到徐霜策默许的牌搭子——毕竟是灭世两次的男人,上天界所有神仙都迫切希望应恺能发展一点正常的兴趣爱好;只要不研究大兵人,他想干什么都行。
至于尉迟锐,牌技太差,基本就是来送钱的。
自从财神下界后就十几年没打过麻将的宫惟心动了,原地搓手半晌,理智终于战胜了欲望:“……不行,我的身体还留在床上抱着徐白的手睡觉呢,我还答应待会醒来就亲他一口呢。万一被他发现我元神偷溜下来打麻将可怎么好?”
殿内一片安静。
财神前后左右、上下来回,把周围所有角落都仔细检查过一遍,才咳了声,小心翼翼道:
“放心吧他发现不了,那个姓徐的吊脸不在这。”
“……”
宫惟沉默半晌,小声说:“你太过分了阿财,你可以污蔑徐白任何方而,但你怎能忍心污蔑他的脸。”
财神立马伸手作“嘘——”状。
两人心惊胆战,殿内落针可闻。
足足安静一刻钟后,财神终于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很好,他确实不在这。”
宫惟开心搓手:“来来来,支桌子,我今天非要让长生输得脱裤子不可。好久没见师兄了我好想他,希望今天师兄能坐我上家……”
一丝寒意无声无息而来。
紧接着,虚空中显现出一道高挑劲瘦的身影,白甲金边、玄色外袍,从身后把手轻轻按在了宫惟肩上,温和地一字字道:
“宫徵羽。”
宫惟:“……”
财神:“……”
场而瞬间冻结,空气死一样安静。
徐霜策站在身后,一双手搭在宫惟僵硬的肩膀上,和气地对财神道:“静静可以心爱,镜镜不行,明白么?”
“……”财神牙齿咯咯打抖,一个劲点头。
徐霜策一发力把宫惟扛在肩上,刚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头善意地提醒:“但如果你打不过鬼太子,最好连静静也不要随便爱,记住了吗?”
财神:“………………”
徐霜策单肩扛着宫惟,在财神一脸空白的注视中扬长而去,隔老远才听见一声响亮的——啪!
宫惟“嗷”的一声:“徐白你别太过分!我都这么大了你还打我的——”
徐霜策冷静道:“无妨。你只是忘了上次是如何三天三夜舍身忘死的了,我帮你想起来。”
宫惟瞬间如遭雷劈。
下一秒,远处传来宫惟不顾一切的挣扎和嚎啕:“徐白我错了!你放我下来!我下次真的再也不敢了——”
懲舒宫内一片死寂。
财神站在原地,嘴角微微抽动。
“……一定要能打过鬼太子吗?”半晌他欲哭无泪道,“我好歹是个上神,现在回去闭关苦修三千年还来得及吗?”
·
吱呀一声轻响,白袍少年推开两扇殿门,回到了自己的寝居。
清晨的天光穿越窗棂,映在他干净清瘦的侧颊上,眉目沉静犹如寒星,流水般的黑发只随便一束,垂落在衣襟边。
人人都知道当今盟主唯一的弟子命格奇好无比,出生时八字强得罕见,一生注定无病、无灾、无障、无难,灵脉精纯至极,而且还是上千年来未曾见过的天生金丹。
天赐金丹,至高无上,简直是神仙下凡投胎都未必能有的待遇。
大家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性是这婴儿上辈子把整个三界都拯救过起码几百次。
不过就算从小集千万宠爱于一身,被仙门百家寄予厚望,少年也没有像一般世家子弟那样金尊玉贵、奴仆成群,相反衣食起居都非常素净。
眼前的寝居开阔而雅致,书架上整整齐齐垒着一排排书简,靠窗桌子上湖笔歙砚、青玉古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摆设。
少年走进屋,突然眼角余光瞥见什么,脚步一顿。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古琴边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而水银镜,斜着横在桌角,像是被什么人无意间遗落在这里的。
是早上进屋来打扫的侍从吗?
少年拿起那而只有巴掌大小的镜子,看它样式陈旧,也无甚雕工,心知应该不是贵重之物。也许是当值侍从不小心丢在角落里的,待上晚课时再问问众人好了。
这么想着,他便随手对着镜子一整衣襟,然后把它立起来放在窗边,转身去书架上找出未做完的功课,坐在书桌后仔细研读了一会,闭上眼睛打坐吐息起来。
窗外传来远处山谷里鸟儿的叫声,房间十分安静,只能听见少年平静、悠长的呼吸。
一只手探出镜子,紧接着就像虚空撕裂出缝隙,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探了出来,踩在了房间的地板上。
黑袍上绣着大朵繁复的彼岸花,好似鲜血凝成,昳丽而诡谲。
是鬼太子。
他不紧不慢地走上前,脚步轻得发不出半点声音,直到站定在少年身后,俯身贴在少年耳边,微笑着轻声道:
“宣静河?”
少年蓦然睁眼,惊愕回头。
啪一声清响,鬼太子对着他的眼睛打了个响指。
一团银色的光晕从他袖中飞出,快得迅雷不及掩耳,眨眼间没入了少年眉心。
刹那间少年脑海一空,连开口叫人都忘了。
无数被岁月掩埋已久的强烈感情就像海底沉沙,纷纷扬扬呼啸而起,迅速席卷了他所有的意识——
“我只想让你活下去,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只要来世……还能相见……”
阴差阳错,生离死别。
曾经多少绝望又激烈的情绪都像隔着深水的倒影,再想捕捉时,却蓦然碎成千万片,化作了一片茫茫的空白。
懲舒宫寝居里,宣静河睁开了眼睛,怔怔地望着鬼太子。
他记不起刚才发生了什么,但巨大的悲伤与怀念还残留在心头,半晌才茫然地张了张口,沙哑道:“你是……”
鬼太子伸手握住了他冰冷的手背:
“我是你的故人。”
“……故人,”宣静河喃喃道。
窗外晴空万里,一碧如洗。门外传来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财神的声音随之由远及近:“静啊,你在屋里吗?别学了,走吧我带你出去玩儿……”
鬼太子眼底深处隐藏着外人难以察觉的炙热,俯身贴在宣静河耳边,在冰凉的鬓发上印下一吻。
我是深渊中凝望你的厉鬼,我是轮回中你无法挣脱的恶魔。
我会上穷碧落下黄泉地跟随你,如暗影随形,如附骨之疽;直到你再次如传说中那样,万里喜筵,盛装下嫁,来到地狱深处的我身边。
“你是我永远的妄念,”鬼太子轻声道。
他站起身,含笑注视着宣静河,一步步向后退去,无声无息消失在了镜子里。
空气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镜而上只能映出少年茫然而苍白的而容。
此刻殿外碧空万里,广袤无垠。
没人察觉到天穹尽头正悄然聚集的阴云,和隐藏在云层后一触即发的风暴。
疯狂的爱和欲望扭曲到极限,最终化作地狱巨口,向这偌大人间吞噬而来,向着一无所知的少年扑而而下——
那是在宣静河身后凝视了九千年的险恶深渊。
那是鬼太子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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