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十月里下了头一场雪,天便冷了起来,十来天过去了,虽然已经雪国天晴,然那积雪却未曾滑去。屋瓦上皆是一层银白,地下的青砖地也让雪渐渐掩住,成了花白斑斓。暖阁里已经拢了地炕,紫鹃从外面进去,只见得热气夹着那苏合香的幽香,往脸上一扑,却是暖洋洋的一室如春。黛玉只穿了家常的玉白色印花折枝丹桂的小夹袄,外边套一件米黄色缎面的银鼠毛坎肩,懒懒的坐在书案之前看着一本旧书。
紫鹃轻着脚步走进去,微笑着回道:“姑娘,卫将军家大奶奶来了。”
黛玉未曾想透,却是微微一怔,方明白过来紫鹃说的是湘云,于是也有了微微的笑容,说道:“你这促狭鬼,倒是会说。大奶奶大奶奶的,我还当是谁。既然是她来为何还不请进来?”
湘云随着雪雁进来,欲给黛玉行大礼请安,却被黛玉一把拉住,嗔怪道:“别跟宝姐姐学那些假道学,你知道我最烦那些繁文缛节的。”
虽这样说,湘云到底是福身请了个安,方随着黛玉去椅子上坐下。紫鹃端上香茶来,湘云接过来,又看着黛玉的脸色叹道:“怎么才一个多月的光景,姐姐竟瘦成了这般摸样?前些日子恍惚听说姐姐因为北静王爷受伤的事情也病了一场,我总说要来给姐姐请安的,只是我们家那口子回来后又添了许多事儿,姐姐如今可大好了?”
黛玉笑了笑说道:“哪里又瘦,我也不过就是这么个样子罢了。这次你们卫将军也是立了军功的,听说高升了,还没给妹妹道喜呢。”
湘云笑着摇头:“还不是托了王爷的福气,怎敢劳动姐姐?”
姐妹二人又说些家常话,因湘云说起了卫若兰在北疆的事情,自然有说到了北静王,湘云因问:“昨儿我又听说王爷又病了,太医院好几个太医都被请去了北静王府别院轮流值守。姐姐可是要急坏了吧?”
黛玉啐道:“你又胡说。哪儿跟哪儿我就急坏了?”
湘云看看左右无人,便拉着黛玉劝道:“姐姐就是喜欢嘴上逞强,自己背地里又流了多少眼泪?我听说北静王爷因为李尚书府那位侧妃的缘故跟太妃闹翻了脸,已经搬出王府去住了。王爷本来就重伤未愈,身体元气大伤,如今再失了调理,耽误了将养,姐姐将来依靠谁呢?”
黛玉叹了口气,眼前都是水溶那张苍白的脸和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想他那样一个尊贵的人,从小被太妃捧在手心里长大,如今却因为自己和太妃闹的这样僵……
湘云看黛玉不说话,又轻声问道:“林姐姐,你和王爷的婚事会定在什么时候呀?我好提前预备贺礼呢。”
黛玉斜着眼瞄了湘云一下,被她那认真的模样给气的笑了,脑子里忽然一亮,随即想到了什么,于是骂道:“你这死丫头真是无聊得很。今儿来我这里是专门为别人传话的么?看来你们贤夫妇还真是夫唱妇随。”
湘云却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可是皇上御赐的姻缘哪!这成婚也是早晚的事儿吧,你总不能因为老王爷的孝在,就躲在这里一辈子啊。”
黛玉想到这些事情,心里越发的烦躁起来,便抬手端了茶盏,慢慢的啜了一口,说道:“如今此事也由不得我做主。一切只等着瞧罢了。”
湘云点点头,又转了口风,拍了一下手叹道:“瞧我这记性,倒是把正事儿给忘了。”
黛玉不解的看着她,笑问:“你有什么正事儿?在这里说了这半日的话,却原来还有正事儿?”
湘云笑道:“这个自然,如今天冷,姐姐在家里也是闷得慌,所以我昨儿特地叫他们弄了些上好的鹿肉来,所以特来请姐姐,明儿个移驾到我那里去,咱们再如那年一样,支起炉子烤鹿肉吃,可好?”
黛玉原因心事重重,说要不去,可又见湘云兴致勃勃的样子,也知道她果然是好意劝着自己出去走动走动,便点点头,笑道:“吃鹿肉使得,只是你别再让我们联句,如今我们可没你这般的精神。”
湘云忙笑道:“都依姐姐,都依姐姐。那我先回去叫人打扫屋子,赶明儿姐姐一早过来?”
黛玉却道:“忙什么?打扫屋子也要你亲自去么?你们家里有的是下人,你今儿且在我这里用了午饭再走。”
湘云忙摆手:“下人是不缺,也有几个心灵手巧的。只是这是姐姐头一次驾临我家,事事须得妥当才是。别的不说,那鹿肉须得我亲手弄干净了腌好,才不辜负姐姐走这一趟。”
黛玉又笑着捏她的脸,说道:“看把你乖的。”
湘云来的匆忙去的更匆忙,只是黛玉心里盛着许多的心事不曾多想。只管靠在榻上发呆,一味的沉吟不语,室中地炕本就极暖,又另有熏笼,那熏笼错金缕银,极尽华丽,只闻炭火噼叭的微声,紫鹃轻着脚步进来,把冷了的茶水撤了去,又换了热的来。
第二日早饭后,黛玉果然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便要出门去,却见小龙寻披着一件玉白色锦缎水獭风毛的大氅进来,见了她也换了出门的衣裳,便笑问:“姑姑今日也要出门去?”
黛玉笑着点头,又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小龙寻浅浅的笑道:“太子殿下派了马车来,说要接侄儿和何先生去东宫说话,侄儿才想起来今儿原是太子的寿辰,因皇上新近没了小皇子,心情不好,太子便不声张,只悄悄地叫几个谈得来的去吃酒。”
黛玉点点头,说道:“那你就去吧,去见见太子殿下的几位近臣也好,只是不许吃酒,若是吃醉了回来,姑姑可要罚你去家祠里跪着去。”
龙寻忙答应着,又问:“姑姑是去哪里?”
黛玉便道:“我去卫镇抚的府上坐一坐,和我旧日的姐妹说几句话就回来。”
“那要不要侄儿回来时去接姑姑回府?”
黛玉笑:“不用了,我定比你回来的早。你切忌不可任性,凡事少说话,只多听多看。明白?”
龙寻答应着,又将黛玉送上马车,方带着何隽之去赴太子之筵。
黛玉是头一次来湘云的家里,这小小的府邸虽然不够奢华宽敞,但贵在精致。里里外外不过十多个仆从,皆被湘云料理的十分有礼有序。黛玉的车辇自大门口停下,刚下马车便看见门口拴马石上拴着两匹高大的骏马,马上赤金鞍座,五彩缨辔,一看便知非寻常武将的坐骑,于是不由得问了一声:“还有谁在此做客?莫不是他们今日设宴还有别的缘故不成?”
紫鹃忙道:“有别的缘故也不怕,奴婢预备了四色表礼,断然不会让主子失了颜面。”
黛玉笑了笑,终觉得不妥。然湘云已经带着家人迎接出门来,见黛玉站在门口看着那两匹骏马踌躇不定,忙上前请安,笑道:“郡主也喜欢这两匹马?”
黛玉因问:“好俊朗的马,是那谁的坐骑?”
湘云却不回答黛玉所问,只是笑道:“郡主喜欢,回头走的时候尽管牵着便是。”
黛玉便以为这马是他们家的,又想她的夫婿刚刚征战立了军功,有这样两匹马也是常情,便不再多问,只随着湘云进了院子里去。
一路欢笑而行,进了垂花门穿过游廊从正厅进去,却不停留,只一味的往后走。
黛玉便道:“你这院子从外边瞧着并不大,不想里面却如此深阔。”
湘云笑道:“让郡主见笑了,这院子原本只有前面三进,这后面的小园子是叔父家的,今日不过是借来用用,怕前面那些房子郡主不喜欢。这小园子虽然小,但正好有几株冬梅刚好绽了花苞儿,如今赏梅花,吃鹿肉,饮黄酒,联佳句,才不枉郡主来我们这茅檐草舍走一遭。”
黛玉便笑着啐她:“你这张嘴越发的厉害了,很有当年那凤辣子的风格儿。”说到这话黛玉忽然想起宝钗来,因问:“你今儿单请了我一个?这却无法联句了,人少了总没什么意思,很该把你宝姐姐也请了来才好。”
湘云笑道:“知道郡主会嫌人少,已经替郡主请了人坐陪。断然不会叫您寂寞了。”
姐妹二人说笑着穿过五六棵老白梅树,黛玉仰头看那遒劲的枝条上果然有白珠点点,却是未开的梅花,衬着湛蓝湛蓝的天空,看上去越发洁白如玉,更有一缕暗暗的幽香在鼻息之间浮动,于是忍不住赞了一声:“好梅,今日果然不枉来一趟。”
湘云笑着拉着黛玉的手,说道:“这梅花好倒在其次,且不知我亲手腌制的鹿肉更好呢,走吧走吧,说起来我这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说着,便硬拉着黛玉从梅树下走来,进了旁边的三间小小的瓦舍之中。
许是外边的阳光太过明媚,黛玉只觉得一脚踏进那屋子里之后,眼前便出现了幻觉。缕缕阳光从那边雪白的窗户纸里透进来,那影影绰绰中站着的一个人竟似乎是梦中那个人的影子,于是她猛然顿住脚步,不敢再向前半步。
窗棂是松木雕刻的梅花竹叶的花纹,繁复而不是雅致,金色的阳光里漂浮着细小的灰尘清晰可见,黛玉一脚在门槛里面,一脚在门槛外边,站在那里似乎雕像一般的安静,安静到她似乎可以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似是听见了门帘响,他原本背对着门口站在那里此时却徐徐转过身来,和煦的阳光被厚厚的窗户纸滤过,只剩下一层温暖的光晕,却照着他清俊的容颜如梦如幻。
“玉儿……”他忽然微笑了,然后冲着她慢慢的伸出了手。
黛玉却猛然一撩手,放下那银红撒花门帘便转身向外。
“别走!”他猛然向前两步便已经到了她的身后,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轻轻地一带,她便跌入他的怀中,“玉儿,别走……”
她只觉得心里像是被谁塞了一大团杂草,乱的分不出一点头绪,那草叶子又扎着她的心刺啦啦的痛。于是挣扎着,叫道:“云丫头……云丫头你死哪里去了……”
而他却依然死死地抱着她,没有丝毫松动的意思,窗外北风尖啸,拍着窗扇微微格吱有声。听她呼吸微促,一颗心却是怦怦乱跳,鬓发轻软贴在他脸上,似乎只愿这样依偎着,良久良久。
“玉儿。是我对不起你,你怪我吧……”
“我不怪你,你且放开我……”黛玉羞极,只顾着脱身,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水溶果然惊喜,一松手臂放开了她,却捧起她的脸来细细的端详,然后又情不自禁的搂住她的肩膀,喟然叹道:“你可知道我多想你,我多么多么的想你……”
湘云早就在黛玉进门愣住的那一刻里逃开来,悄悄地躲到一旁的窗户底下去晒太阳去了。这会儿她听见屋子里传来的嘤嘤的哭泣生和越来越低的说话声,方长长的叹了口气,对那边梅花树后闪出来的松烟色身影说道:“这下子,林姐姐可要恨死我了。”
“恨你做什么?他们本就是有情人,不过是因着那些世俗情礼存了些误会在心里罢了。说不定回头他们二人都会谢夫人呢,夫人到时候得了谢礼,可不许瞒着为夫。”
湘云悄声啐了一口,拉着那人往一旁走开,并悄声说道:“好了好了,你一个大男人家怎么好在这里听人家的墙根儿?回头让王爷知道了,看怎么发落你。”
……
小屋内,黛玉听那熏笼之内,炭火燃着哔剥微声,水溶的臂怀极暖,衣袖间沉水熏香氤氲,心里反倒渐渐安静下来。他低声道:“那日从凤栖镇回来,我并不知道他们那样待你……还有,我真的不知道李氏被贬为侧妃一事,若知道……我……”
她被他拢在怀里,唯听见他胸口的心跳,怦怦的稳然入耳。一时千言万语,心中不知是哀是乐,是苦是甜,是恼是恨,是惊是痛。心底最深处却翻转出最不可抑的无尽悲辛。柔肠百转,思绪千迥,恨不得身如齑粉,也胜似如今的煎熬。于是她哽咽着摇头,“不要再说了……”
“玉儿,你莫要怪我……”他轻吻她的额头,声音愈来愈低,渐如耳语,那暖暖的呼吸回旋在她耳下,轻飘飘的又痒又酥。巳时的阳光从窗棂里照到屋子里,迎着火盆里红罗炭火滟滟流光,交相辉映一室皆春。
站的累了,他便拉着她的手去窗前的矮榻上坐下,她忽然想起今日所来只目的,于是又摔了他的手到门口去,掀开门帘对着外边空荡荡的园子喊着:“云丫头!云丫头!”
水溶好笑的起身,又把她抱回来放在膝上,双臂捆着她的腰身,低声笑道:“别叫她了。卫若兰刚回来,他们又忙乱了这些日子,也是难得清闲。”
黛玉不满意的撅嘴:“她说是请了我来烤鹿肉吃的!”
“想吃鹿肉?简单,我也可以烤给你啊。”
黛玉听了这话,立刻皱眉:“去!谁要吃你烤的肉……俗话说,君子远包厨,你堂堂一个郡王爷,如何做的那些事情?”
水溶很是委屈的叹了口气,说道:“可是,本王很想很想服侍一下娴阳郡主,怎么办呢?”
黛玉抬头看着屋顶,沉思良久,方说道:“既然这样,那你去倒杯茶来给我。”
水溶忙道:“好,好,请郡主稍等片刻。”说着,他果然放了黛玉下来,起身去倒了一杯茶来,又递给黛玉,笑意满满的说道:“郡主,请用茶。”
黛玉嗤笑一声,抬手接了茶来,吃了半口便递回去。
水溶忙问:“怎么,不合口味?”
黛玉幽幽一叹,很是不屑的说道:“罢了,无非就是这样。我还以为王爷多会服侍人呢,不过如此。”
水溶皱眉,低头借着那茶盏也喝了半口,只觉得这茶水又苦又涩,却是浸泡的时间太久了,早就脱了味。于是忙躬身道:“是本王疏忽了,请郡主多担待些个吧?”
黛玉侧转了脸,故意不看他。
水溶却把茶盏往一旁的高几上一放,又挨着她坐过来,一声不响的扣住她的腰身。轻声问道:“还生气?”
黛玉摇摇头:“我本来就没生气。太妃说的对,我们人前人后都要守礼,不然被人家指责笑话,丢的可不只是我一个人的脸面。”
水溶轻叹:“人家都端茶赔罪了,你还不放过?”
黛玉轻声哼了一声,说道道:“我还以为王爷这是讨情的茶呢,不想却是赔罪的。”
水溶不解:“讨什么情?我犯得着为谁讨情呢?”
黛玉又淡然一笑,说道:“该是先娶侧妃进门,后娶我这个正妃的情吧?”
水溶闻言立刻急了,手上一用力把她翻转过来和自己面对面的坐着,正色道:“我水溶若是有这个念头,叫我不得好死……”
“唉――”黛玉忙抬手捂住他的嘴,委屈的瞪着他,良久方又无奈的叹了口气,低下头去。
------题外话------
啊啊啊――本来想虐虐水水来着,结果又没虐起来。珠珠真是没志气啊,肿么就虐不来咱家水水呢……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