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对此番出征是很有信心的,首先,不论是在国土方面,还是国力方面,大唐都远胜高丽许多倍。其次,高丽入侵新罗,大唐出兵相助,乃正义之师,师出有名。第三,高丽此前已经与新罗交战,耗费了许多兵力,大唐可称得上是以逸待劳。第四,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李世民始终认为自己带领的军队是世间最强大的军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区区一个高丽,何足挂齿!毕竟他自打会带兵打仗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输过。
率军渡过辽河之后,李世民也的确仿佛战神附体一般,几乎是秒灭了一切高丽大将,一路杀向辽东如入无人之境。四月二十六日,攻下盖牟城,获二万人口,粮十万石。五月初二日,攻下沙卑城,俘虏其男女八千人。五月十日,包围辽东城,十七日,攻克,俘虏士兵上万,获四万人口,粮五十万石。拿下了辽东城后,唐军继续征战白岩城,白岩城地形易守难攻,僵持至六月初一日,死伤过半的白岩城再也无力支撑,城主孙代音率人请降,获人口一万,胜兵两千四百。大军驻守白岩城修整,准备不日征战安市城。
月夜烛影摇,大军好容易得了一天休息时间,士兵们都纷纷放松的围坐在篝火旁,或吃喝休息,或东倒西歪的睡作一团,也不愿说话,四周万籁俱静。从外头看,那帝王的帅帐里倒映出了两个人模糊的影子,贴得很近,偶尔有一些不明寓意的话语在这寂静的夜里回荡。
“皇上,您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少废话,脱衣服。”
“唉呀!疼!你轻点!”
“现在知道疼,早干嘛去了?”
吕成吃力的扭过头去,看了一眼自己背后箭伤。
“皇上,我这伤口被你的龙嘴这么一咬,更难看了,跟狗啃的似的。”吕成满脸嫌弃的表情。
李世民吐出口中的毒血,没好气的白了吕成一眼,动作更显粗鲁的将药糊在那块伤口上,而后熟练的为其缠上了绷带。
“那箭上有毒,需得将毒血吸出来才行。”李世民盘腿坐在毡子上,随意的将手中带血的布巾扔到了一旁的水盆里,而后看向了同样盘腿坐在他对面的吕成。但见男人慢吞吞的转过身来面向他,动作僵硬的把衣裳穿起来,一边穿一边哼哼,跟个大乌龟似的。李世民是越看越想笑,当然他也真的笑出来了。
“息王,你今日给朕挡箭的时侯不是挺勇敢的么?现在怎么软了?”李世民仰着他那传说中的‘刀削面’(刀削斧凿般的面容),颇具嘲讽的对吕成来了一句。
“那是,三军阵前,我身为大将,怎么能让皇上我眼前出事?那也太无能了。”吕成理所当然的回答道。
李世民但笑不言,今日看到那人一身戎装战场杀敌,紧要关头不假思索的将他撞开,然而自己却被毒箭射中,那一幕不可谓不震撼。他一直以为,李建成就算愿意臣服于他,内心里也总不会奋不顾身的向着他的......若是换作其他任何一个将领,阵前为他挡箭,他都不会有所惊讶,但若那人是李建成......他就真的没有想到了。
这个人,总是会作出些让他吃惊的事情,永远在他的意料之外,令他看不清、猜不透。
将士们虽然休息了,但是身为主帅却不可以休息。吕成的伤口包扎完毕,也该做点正事了,拉着李世民兄弟俩围坐在高丽地图旁,开始商议下一步的计划。
“息王可是对强攻安市城一役有所疑虑?”李世民今日与众将定策时,就看到吕成一脸隐忧的表情,似乎是对安市城很忌惮。
“皇上,这疑虑是有的,且听我细细说。臣以为此行征战辽东,不可速战速决,应分两步来走。在入冬之前,我们最首要的任务是将鸭绿江以北地区彻底打下来。这样才可以将已经攻克下来的地区,与我大唐国土连在一起,建立行省,任命官员,稳住胜利成果。并且此举也可将高丽半岛孤立,等到来年冰河解冻,重新修整大军,再行攻打平壤。”吕成言道。
“息王这战策略保守了些。”李世民微微颦眉,他认为完全可以在入冬之前直接渡过鸭绿江,杀到平壤,摘了渊盖苏文的脑袋。
“朕以为应当先西行攻克安市,而后南下与张亮汇合,一同渡江。”李世民心中是有自己的计划的,只是这个计划太过理想化,也太着急,一旦出现‘意料之外’,就会全盘崩溃。
吕成知道历史上李世民这一战是失败了的,因为李世民没有考虑到战线会拉得这么长,时间会耗费这么多,也没有想到杨万春会那么难对付。因而,在路线制定上,出现了偏差。选择强攻安市,结果一直耗到九月末也没能攻下来,冬季将来临,大军没有休养生息的地方,后方粮草又被截断,不得不铩羽而归。
“皇上,臣听说,渊盖苏文狠辣残暴,弑君篡权,其冷血铁腕震摄高丽,其军所向披靡,时人不敢反抗之。”吕成忽然说了这么一件仿佛跟战役毫无关系的事情,使得李世民亦是一楞。
“息王此言何意?”李世民问道,他知道吕成肯定有后话,这人说话做事看似没头没尾,但总有他的目的,实则环环相扣。
“渊盖苏文弑君摄政后,杨万春拒不接受其统摄。渊苏盖文也曾发兵攻打之,但没有成功,故而只好让杨万春继续担任安市城城主。渊盖苏文虽乃暴君,治国的才能一塌糊涂,可他打仗的才能却是不弱的,乃武将世家出身,勇猛凶悍整个高丽无出其右者。就连这样的人,都打不下安市,可见杨万春的确是块极其难啃的骨头。”吕成见李世民露出深思的表情,遂继续言道。
“皇上,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们必须考虑到,如果安市迟迟打不下来,我军该如何是好?因此,我建议咱们下一站,还是应当南行,前往较为容易攻克的建安城。程名振已占领沙卑城,何不将南部地区先行打下,最后从四面包围安庆,瓮中捉鳖呢?”吕成知道他今天必须说服李世民,改变主意,否则这场仗就有可能会输。
“可若是先行攻下了建安,岂不是会切断辽河而来的粮草供给线路,使我军陷入被动?”李世民置疑道,这条线路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但是由于安市的地理位置特殊,粮草问题实在引人担忧,所以最后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皇上此言差矣,可曾考虑到,如果战线被拖到冬天,那么不论我们先选择攻下哪所城池,粮草都终究会被截断的。因为辽东的冬季寸草不生,辽河亦会冰封。”吕成知道李世民有多么想打赢高丽,也许就是因为太过急功近利,太过在意成败,于是反而考虑不周了。
“皇上,程名振占领的沙卑城临渤海而立,张亮又守在鸭绿江,毗邻黄海。这一条海岸线,如今已经是尽归属于我军所有,我们不仅仅只有辽河这一条供给线路。足足五百艘战船,泱泱水军,何不利用之?皇上,黄渤二海,冬季可是不会冰封的。从莱州到沙卑,不过区区三四里海路,比起辽河运输线,优势要多得多。”大唐水师名震天下,可以将倭人恫吓得双腿发软,如今不过是运输粮草这点小事,再简单不过了。
李世民闻言顿时是眼前一亮,细思量下竟然笑了起来,对啊,他怎么没想到呢?从莱州走海路到沙卑!这条线路简直就是神来之笔啊!
“再说了,皇上,冬季愁粮草的可不只有我军,若是攻下了建安城,届时安市就是彻底被孤立了。我军只需静待对方弹尽粮绝,若操作得当,可不废一兵一卒,拿下安市!所以,臣恳请皇上,先行攻打建安。”吕成言辞切切,直直看着李世民,眸中带着十足的坚定。
李世民低着头,思索了好半晌后,方才开口言道。
“也好,就听你的了。”李世民终于还是赞同了吕成的意见,其实他也懂得,此行征讨高丽,算是他押上自己和整个大唐的名誉豪赌了一把。这一仗他是必须要彻底灭掉高丽的,否则他的御驾亲征就会成为一个笑话。吕成方才的话,就仿佛给李世民开了一扇窗。不由得想到:如此另辟蹊径,这李建成的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呢?
吕成闻言也是松了一口气,他对自己的计划很有信心,只要李世民肯听他的意见,他就有把握能在明年的春天彻底灭掉高丽。
“皇上,在攻打建安以前,咱们还得解决两个人。”吕成拿手比了比地图上的位置。
“你是说,高丽耨萨高延寿以及高惠真。”李世民立刻会意了,听说那两位已经率领了高丽以及靺鞨兵马共计十五万众,前来救援,的确是个麻烦。
“皇上英明,十五万兵马的确不算少,若是给了他们喘息的时间,日后定成祸患。所以在前往建安之前,需得先行解决二高之援军,我建议智取。”
“其实朕对于此二人,已经有了些决断。如今听得息王如是说,看似你也是有了主意。不若说来你我二人对上一对。”李世民来了兴致。
“皇上与我的想法,说不得就是同样的。”吕成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也许李世民早就有计策了。
“你我可都是听着这‘四面楚歌’的故事长大的,我们如今就给高延寿和高惠真也奏上一曲,让那两个高丽棒子也长长见识。我军可先行一步赶往驻跸山拦截二高,命马步兵万五千人众,于城西岭正面立阵迎敌。精奇兵万人众,埋伏于山北,趁机偷袭。你我则亲领骑兵五千,潜趋敌营力擒主将。从四面八方,冲散敌军阵型,把这两个高丽棒子一锅烩了。”
“这是一曲破阵子,息王倒是知朕心意。高丽棒子?呵,你这说法还挺有意思的。”李世民笑言,如何应对二高,他的想法显然是跟吕成一模一样的,这就是默契啊。
“要我的意思,这出征的日子,还是尽快为好,毕竟战机不等人。”吕成建议道。
“那就明日吧,大军修整后,继续向驻跸山进发。”李世民拍板定案。
吕成复又与李世民商定了一些调遣事宜,以及率军将领等,最后决定由行军大总管李世勣率虢国公张士贵等马步军十四总管领步骑,赵国公长孙无忌率牛进达等马步军二十六总管领精奇,又修定好了具体路线,直到夜深。
吕成不雅的掩口打了个哈欠,不行了,他一个伤患还这么晚睡,真是压榨劳力啊。李世民见吕成面露疲色,头一点一点的,遂吹熄了案上的烛火,兀自躺到床上,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息王,夜已深沉,依朕看,今儿朕就与爱卿邸足而眠吧。”李世民态度自然的说道。
“皇上,‘爱卿’我的睡相不大好,你确定......”吕成眯起眼睛,若非此刻乃两军交战紧要关头,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取心时机啊。趁你睡,要你命。
“朕确定。”李世民扯开被子盖好,随即惬意的闭上了眼睛。
吕成挪步来在床上,也跟着躺了上去,心里头许多个血腥的念头闪过,但最终还是没有付诸实践。
“伤口还疼吗?”
一片宁静中,李世民忽然开口问道。
“劳皇上关心,小伤罢了,早就没感觉了。”吕成回答道,之前更严重的伤他都有过,不过肩背上被开了个洞而已,男人大丈夫的,谁没受过伤呢。
“你今日为朕挡箭,朕很高兴。”李世民眸中闪过一丝柔和,说完便不再言语,真正的睡了。
吕成闻言,心情颇复杂的瞥了李世民一眼。这人确实是一个令人钦佩的帝王,隋唐那么多英雄好汉要死要活的非得跟随他不是没有理由的。吕成很少服什么人,可李世民让他有种......得知遇之恩的感觉。这人这些年就任由他折腾,不管他翻出什么荒唐的浪花,都帮他兜着,仿佛就是相信他一定会有所作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李世民真正是将他当作了出将入相之人材,宽厚待之,时时配合,吕成内心里也不是不感怀的.......今日看到那一箭射向李世民,他并没有时间思考太多,本能的就撞过去了.......
唉!吕成苦恼的皱起了眉头,用被子蒙住了脑袋。真人版龙傲天,王八之气什么的,真心伤不起啊。
六月二十三日,李世民率军抵达驻跸山拦截高丽援军,以两万五千人破敌军十五万人,擒获高丽耨萨高延寿、高惠真,二高率余众投降,高丽举国震惊。而李世民此番三面夹击,以少胜多,破阵一战,堪称传世经典。
九月十八日,历时六十天,唐军终于打下了建安城,获六万人口,粮八十万石。至此,成功与程名振、张亮汇合,对安市形成四面包围之势。就在众人以为李世民会迫不及待的攻下安市时,李世民却选择了快马加鞭传信回长安,设立了辽东行省,稳定辽东□势。复又将攻下的城池重新命名,调遣官吏管理,安抚辽东百姓。比如将白岩城改名为岩州,原城主孙代音任命为岩州刺史,接受朝廷赐封之礼仪等,将已经收复的辽东地区正式变为大唐的涉下。
杨万春很着急,他一直在等着大唐军队来攻打安市,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殊死一搏,可是对方却偏偏在这紧要的关头没了反应。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再不打,士气就没了。再说,北方寒冷而可怕的冬季即将来临,杨万春不怕拼命,他怕的是唐军避开他的锋芒,选择将他拖垮。
杨万春其实猜对了,李世民如今就是这个打算。给房玄龄送了信,紧急任命莱州刺史调度粮草,随时准备迎接沙州(原沙卑城)而来的战船,如此众人方才知道,原来陛下是想要利用海路运输过冬粮草。李世民选择在建安暂居,时刻监视威胁安市,并重新制定了计划,趁冬季拖垮安市,等明年开春再行渡鸭绿江,攻打平壤。
辽东的冬季,最大的特点就是冷,冷得出奇。李世民曾经以为陇西的冬天,就已经足够寒冷了,但跟辽东一比,却又是小巫见大巫了。那漫天飘飘扬扬的鹅毛大雪,日夜不辍洒向大地,整个天地仿佛只剩下了白这一种色彩,就连松柏也好似座座玉雕,美得不真实。冰封的河面光滑如镜,不多时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踏雪而行,雪没及膝,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旷野天高,山河苍凉,那是李世民生平从未曾见过的壮丽。
李世民尚未收拾好自己这份被天地自然所震撼的心情,便感觉头上一顶毛绒绒的东西罩了下来,带来一阵暖意。李世民下意识的扶住头顶的帽子,回过头去,看到了那披着一身白色皮裘的男子。
“我听说辽东的冬季,能把人的耳朵都冻掉,大唐要是有一个没耳朵的皇帝,就是名副其实,真正的千古笑话了。”吕成成为任务执行者以前,是个东北纯爷们,因而才能在入冬以前帮助李世民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准备好那些北方过冬的物资。不管是陇西也好,还是长安也好,冬天的气候都在零下十度左右。而东北,可以冷到零下三十度,这其中的差别可大了,没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懂的。
“息王,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值得敬佩。”李世民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感慨,辽东人征服了冰封的大地,而他,将征服生活在这片银色土地上的辽东人。
看到李世民那满脸骄傲自豪的样子,吕成就知道他心中所想了。心说:哎呦,这个人,还真是什么时侯都不忘自恋啊......吕成忿忿的转身,弯下腰来,在地上滚了一团雪球。嘿嘿笑了两声,将雪球照着李世民的后脑勺就扔了过去。
李世民这儿正感慨呢,正抒发自己心中澎湃汹涌的感情呢,就被砸了个正着,着实是傻了半晌。扫了扫满身的雪,才终于反应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遂气急败坏的回头,忍无可忍的吼了一声。
“李建成!”
“你这是要造反了吗!”
吕成笑得开怀,陇西冬天的时侯雪也不小,李建成小的时侯,也总是带着弟弟们一起打雪仗。那个时候,李世民还是个淌大鼻涕的小屁孩儿呢。这人小时候明明就那么可爱,怎生长大了却变得这么可恶了呢?时光真是把杀猪刀啊。
李世民在雪中遥望那站在不远处的人,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中,气恼之意竟蓦乎散去,视线中笑着的李建成,与记忆中温柔的哥哥,逐渐重叠。小的时侯,三弟出生以前,家里只有两个孩子,大哥最疼的就是他了。父亲和母亲总是很忙,于是便只有哥哥带着他,照顾他,给他讲故事。每年冬天的时侯,哥哥都会给他戴上毛绒绒、暖乎乎的帽子,系上狐皮围脖,然后牵着他的手,一起出去滑雪橇、打雪仗......
见李世民无故失神,吕成只好走过去,对李世民伸出了手。
“咱们回去吧,外头太冷了。”第一次来东北的人总是不注意,看大雪漂亮,山河壮丽,就在外头待得太久,回头就生病了。历史上,李世民死得早,其实就是因为征战高丽,在北方落了风疾,所以还是要多注意。吕成一边在心里不停的吐槽,我不是要杀他的吗?他早点死更好!可一边又忍不住继续多管闲事。
李世民握住那双手,两人安静的在大雪中回程。哥哥的手心,布满了老茧,已经再不似小时侯那般柔软。可感觉,却依旧没变.......
“哥。”
“怎么了?”
没什么,李世民笑了笑,只是忽然,很想这么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