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任何匪夷所思,光怪陆离之事发生,卫臻都不会感到丝毫震惊了。
因为,有比新婚头一日,夫妻二人同时在书房练字抄书还要奇怪的事情么?
应该没有。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卫臻也还是头一遭遇到。
这才切身体会到: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怎么就偏偏让她赶上了呢?
书房里,烛光摇曳,静谧如斯。
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罗刹殿下似乎并不挑,不过是些个开胃的前菜,一些汤水凉菜点心之类的,他也不挑,直接就着坐在软榻上一言不发的食用了起来,吃饭没有声音,不慢不快,没有一丝品尝美食的感觉,就像是完成一样必须完成的任务似的,只间或听到筷子与碗碟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用完饭后,罗刹殿下复又回到案桌上重新提笔书写了起来。
卫臻对付着跟着喝了一碗汤,又吃了几口凉菜,吃了两块点心。
没怎么吃饱。
这头前脚刚刚落下筷子,那头,阿承便将正屋的经书送了来。
厚厚一沓,共有十本。
当时去庙里祈福时,每个女眷都抄写了一本,一本要足足抄写一日一夜,还记得那时卫姮抄的哇哇直叫嚷,念叨了整整一夜“再也不来了,日后再也不来了。”
那日,卫臻因巧遇太子落下了,后受伤养病告假了,就此躲过一截,没想到,回去那日,小弥僧净空一下子给她送来了厚厚一沓,说是他小师叔吩咐静安师兄给她布置的功课,让她回去十日内抄完,大婚回门后,还得要送回寺庙去的!
彼时,卫臻差点儿双眼一翻给气晕过去了。
她一度怀疑,对方是不是故意的,作为她“私会”太子的惩罚。
虽不情不愿,可不没几日就要嫁过去了么,且对方名声在外,是个鬼罗刹似的人物,卫臻心有戚戚然,不敢不抄,于是,旁人出嫁,都是忙着嫁妆,忙着礼单,忙着学规矩等此类繁琐事宜忙得不亦乐乎,她却是连续拘在屋子里,埋头抄写了七八日的经书,一日也不曾落下。
累得举筷子的手都是微微抖动的。
一直到了出嫁前一晚,还有两本没有抄写完,于是,那晚让方静姝和卫娴二人替她代抄到了深夜。
阿承将十本经书奉上时,卫臻眼观鼻鼻关心的在心里默念着:发现不了,发现不了。
不想,那罗刹殿下竟端坐在案桌后,竟一本一本的翻看了起来,然后准确无误的将其中两本不同的字迹挑捡了出来,而后,犀利又威厉的目光远远朝着她直直射了来。
于是,卫臻只得咬着牙,握着笔,歪在软榻上一笔一画的重新补抄了起来。
卫臻人略有些懒,尤其,活了两世,随着年龄增长,看的人多了,看的事儿多了,很多事情也见见看开了,只觉得人生匆匆一载,不过几十年,人来一世,是来享乐的,而不是来受苦的,于是,她有意放纵自己,做个懒散些的,豁达些的人。
于是,当卫绾在费心费力,日日苦练字,练诗词,练画,练习一切修身养性,提高真本事的东西时,卫臻不过是将字认全了,将字练全了便收了笔墨,横竖什么都会一些就够了,她又不用考状元,有那勤学苦读的功夫,倒不如多看几个画本子,多看几个杂学怪谈来的舒畅,于是,什么都是半吊子的卫臻,养成了一身的懒骨头。
她连儿时在卫家请的老先生那里,都写不了几个字,没想到,长大了,嫁了人,竟还跟被罚了似的,罚一页一页抄写着经书。
一本经书那么那么厚,有好几千个字呢。
卫臻不过才抄写了两页,手腕就阵阵发酸了起来。
她前些日子在卫家抄写经书时,都有冬儿她们在一旁给她捏捏肩,捶捶背,揉揉手的,还时不时往她嘴里塞着干果,塞着小青果,一边闲聊,一边誊写,倒还算没那么难熬。
可这会儿,屋子里静悄悄的,屋子里的温度就跟冬天到来了似的,凉飕飕的。
而罗刹殿下就在不远处端坐着,跟座阎王爷似的,好似稍有不慎,就要来索了她的命,卫臻是大气不敢出一下,连懒都没处躲。
只是抄着抄着,忽而觉得手腕发酸发胀,脚心也开始有些隐痛,就连膝盖骨也阵阵发疼,因坐得太久了,只觉得腰和肩都隐隐疲惫不堪。
浑身只说不出的难受。
又或许是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至少,她这个位置不如案桌那头明亮,经书里的字小而繁杂,一不小心,就错开了眼,抄错了一个字。
卫臻有心想要糊弄过去。
又觉得经书不比寻常杂言诗词,得心诚,至少不能出错。
糊又糊弄不了,正踟蹰犹豫间,笔间一滴墨忽而嗖地一下,落到了经书上,将她抄好的地方染成了一滴豆大的黑团。
卫臻“呀”了一声,着急忙慌想要补救,却又无从下手,她忙捏着帕子小心翼翼地将那滴浓墨吸干了,然而,字毁了一个,又抄错了一个,整页都白抄了。
卫臻气得要命。
只咬牙将这一页撕了重抄时,才刚重新拿起笔墨,也不知怎么地,忽而鼻尖微微一酸,笔尖处的墨水再次滴落到了空白的经书上,而与此同时,豆大的泪珠,也跟着吧嗒吧嗒,一滴滴滚落了下了,全都滴到了经书上。
声音在死寂般的书房里,落入了元煌耳朵里,就跟下雨似的,淅淅沥沥。
半兽赤铜面具下的那张脸微微一扫,朝着临窗那个位置远远看了去。
下一瞬,只见笔往笔架上一搁,那道高大颀长的身影微微一晃。
卫臻只觉得一座大山似的黑影瞬间将她笼罩似的,随时随地要朝着她倾倒吞噬而来。
不过眨眼之间,二殿下已经走了过来。
卫臻却是微微咬着牙,忽而将脸嗖地一下转了过去。
然而下一瞬,一只冰冷的,又苍劲有力的大手忽而微微捏着她的下巴,将她整张脸缓缓掰扯了过来。
晕黄的烛光下。
元煌居高临下的端详着手中的这张脸。
只见巴掌大小的小脸上,此时已是满脸泪痕,眼睛红红的,鼻头红红的,巴掌大小的小脸上美撼凡尘,清丽绝尘,却又仿佛委屈满满。
两行眼泪还在唰唰滚落着。
泪水没入下巴,沾染到了他的指尖。
元煌粗粝的手指微微一颤,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嗖地一紧。
卫臻疼得整张脸微微皱了起来,却只被动仰着脸,看向了头顶的这张脸。
这算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并打量着这张脸。
以前,都是远远的,匆匆的扫过两眼,看得并不真切,何况,他从未曾以真面目示人,远远的看着,只觉得气势森严,令人胆寒。
这会儿隔得近了,稍稍看得清楚了一些,却见半兽面具下的那一双眼睛犀利冷寒又狭长迫人,隔得近了,只觉得里头像是有着一道深深的漩涡,严寒,危险,也仿佛带着某种摄魂夺魄的威力。
看得卫臻双目有些失神。
这时,掐在她下巴处的那只手嗖地一下松开了她。
“明日再抄罢!”
面具下那张脸定定的看了她一眼。
忽而缓缓开口说着。
卫臻愣了片刻后,这才缓过神来。
只是,听到这句话后,她只将唇齿一咬,脸上一时染起了半分讥讽。
哼,今日抄写跟明日抄写又有何不同,横竖都是受罚,早罚了早清净。
横竖,往后她是要再次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行事了。
她除了表现得乖觉,又能如何。
他一声令下,横竖是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的,让她往西,她不敢往东的。
她乖乖听话还不成么。
这样想着,卫臻只咬着牙,不管不顾的,重新拿起了毛笔,梗着脖子,继续埋头苦抄了起来。
只是,边抄着,眼泪边叭叭叭的落着。
她面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来。
却越是这般压抑忍耐,越是这样倔强顽固,越发衬托得整个人楚楚可怜,委屈巴巴的。
好似被人欺负得狠了似的。
直到,眼前一晃,毛笔没墨了,她去沾墨,结果,小几上的砚台被人一把端走了。
卫臻瞬间一脸恼恨的扬起头来,只咬牙切齿的盯着头顶上的那张脸,却在对上那张“穷凶极恶”的脸时,卫臻脖子微微一缩,小脸微微一憋,只瞬间泪眼汪汪的喊道:“我……我饿。”
喊完,卫臻憋了一口气,忽而打了个哭嗝。
半兽面具下的那张脸:“……”
一刻钟后,厨房灯火通明,灶台浓烟滚滚,好似一通忙活。
再一刻钟后,源源不断地食盒纷纷朝着前院书房运送了来。
此时,后院秦妈妈久等不到人归,只担忧着不知前院发生了何事,怎么这么晚了,还不见回后院安歇,她忙打发人去查探。
而此时的卫臻,面对着满满当当的一大桌子食物,一时稍稍有些难为情。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就哭鼻子了。
要知道,这辈子她可没哭过几回,印象中,就哭过两回厉害的,一回是当年姨娘出事那回,一回便是昨儿个出门时。
今儿个这一回,实属意外。
真的。
卫臻边小口小口吃着填饱肚子,边极力给自己开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