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之前还只是怀疑, 那么,此刻, 明晃晃的答案已然摆在眼前了。
太子他——
他竟然,他竟然也——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人会死而复生,为什么身死还能复活回到从前,这是重活十年以来,卫臻一直想不通的事情。
她从未曾将她身死后又重生的事情透露给身边任何一个人,包括姨娘和祖母, 这个世界上有且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她的前世过往。
所以,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人会将这样的隐秘透露给太子的!
重活一世,卫臻只当前世她是作恶多端,罪孽深重,却罪不至死,所以老天爷才愿意重新给她一次活头, 所以, 重活后, 她安分守己,老实本分,甚至连蚂蚁都不曾踩踏过一只, 她只想安安分分过完这白得的一生。
那么, 太子呢?
他为何会得了前世关乎她的事迹和记忆?
他难道也死而复生了么?
联想到近半年来,关乎太子一些奇奇怪怪怪的传闻,说太子生病, 说太子坠马, 又说太子大喜之夜发疯被陛下禁足,以及之前几次遇到时,太子对她奇奇怪怪的探究和打量。
卫臻的指甲一时深深掐入了皮肉里, 她只觉得天上炸响了一个闷雷,明晃晃的就炸在了她的脚边。
炸得她的身子微微一晃,险些站不稳来。
偏偏,太子还站在身后,只紧紧攥着手指。
太子只缓缓闭上了眼,随即,忍不住往前迈了半步,却压根不敢再继续上前,只一寸一寸盯着眼前那道熟悉又生疏的身影,一字一句痛苦又苦涩道:“你那么怕疼,梳头重上一点儿都得疼得大发雷霆,护甲轻轻刮蹭了一下,都会气得哇哇染泪,那时,一定很疼罢,也一定恨透我了罢……”
太子一字一句呢喃开口,说到最后一句时,太子脸上甚至染起了笑意,一字一句说得云淡风轻,就像是在闲话家常似的。
然而,每吐出一个字,心口就如同被人生生剜了一刀似的。
他脸上儒雅的笑,是那样的苍白和苦涩。
他很快闭上了眼,脑海中是那些如何都挥之不去的痛苦阴影。
胸腔一下一下崩裂,好似要随时爆体而亡似的。
头,也开始一点一点头痛欲裂了起来。
而卫臻听了这话后,只觉得眼前微微一黑,有那么一瞬间,她呆呆愣愣的盯着前方,只觉得前头一片混沌不清,黑白不清,只觉得头重脚轻,整个人轻飘飘的,她听不见了,看不见,喉咙也一下子紧紧绷紧了,完全不能言语了,整个人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整个人就好像又重新回到了那张卧榻上,变成了油尽灯枯的模样似的。
那样的感觉,太过绝望,太过窒息。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身旁双灵一脸面色苍白的拼命唤着:“主子,主子,主子您怎么了?”
卫臻身子一晃,整个人剧烈喘息的缓过神来,这才如梦初醒了过来。
“卫臻不知太子此话何意,卫臻听不懂,也看不懂,太子怕是梦魇了,在说梦话罢!”
卫臻只用力的掐着手心,逼迫自己快速清醒着。
良久,她只挺直了僵硬的背脊,逼迫自己强自镇定着,一字一句说道。
说这话时,卫臻没有回头。
“前日入宫拜见,听闻太子染了病,又许是病症未消罢,您是太子殿下,是我夫君的皇弟,亦是我六姐的夫,你我男女有别,不便私下见面,还望太子殿下庄重!”
“殿下快回罢,六姐姐许是还在等着殿下了。”
卫臻只挺直着身躯,一字一句礼教十足的开口说着。
她端得一副嫂嫂或是小姨子的做派,仿佛对他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语全然不知情,亦不想作窥探半分。
说完这番话后,卫臻头也不回转身离去了。
不想,刚侧身走了两步,步子嗖地一顿,只见二殿下背着手立在了她的身侧,立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正定定的看着她。
不知来了多久,也不知看了多久了。
二殿下这日身着一袭玄色华服,黑色的装束衬托得整个人越发冷傲威严,青铜色的半兽面具罩在他的脸上,仿佛透着几分獠牙的气息。
一个黑,一个白。
一个目光森严。
一个目光深邃。
一前一左,占据了唯二两条通道,生生将卫臻卡在了原地。
一个是前夫,一个是如今她的丈夫。
卫臻被堵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有那么一瞬间,忽而觉得命运像是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似的。
呵,太子竟有了前世的记忆,竟还记起她来了,他来寻她做什么,来嘲笑她前世终于作恶多端,死不足惜了么?
他前世不是厌恶透了她么?
她死后,他就可以顺利将他最爱的卫侧妃扶持上位,扶上太子妃位,他们珠联璧合,成就一段佳话,日后他顺利登基极为,他为皇,她为后,说不定千百年后还能名留青史,永垂不朽了。
他来找她,他不知道她已嫁作她人妇了么?
而她的夫——
赫然就在眼前!
卫臻直愣愣的愣在了原地,有那么一瞬间,她只觉得手脚有些冰凉,气息有些紊乱,看着半兽面具下,那双锋利又严寒的目光,卫臻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阵阵倒流。
心里浮现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慌乱。
日前,太子在宫宴上亲自求娶,后又在卫家出门门口,几经作乱,坊间对二人的传闻传得是沸沸扬扬。
卫臻本以为婚后,罗刹殿下会对此事发问,不想,苦等三日,竟未见丝毫只言片语。
没成想,回门当日,又被他亲自抓获二人“私会”,换作任何一个男人,怕是都咽不下这口,吞不下这口苦果罢。
卫臻张了张嘴,只觉得平日里的伶俐聪慧到了明晃晃的“事实”面前,忽而全失了效,她蠕动了下唇齿,腹里有千万种开脱的理由,然而对上眼前那双赤,裸裸的目光,竟觉得有些无处遁形。
正当卫臻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这时,忽见身后太子缓步踏了上来,而与此同时,身侧小径上,罗刹殿下微微抬手,拂去了头顶一支树梢,淡淡踏着步子朝她走了过来,目光定定的落在了她的身上,冷不丁低低道:“去收拾一下,该告辞了。”
罗刹殿下的声音一贯低沉又冷寂,没有一丝情绪,以至于令人分辨不出喜怒。
然而罗刹殿下这突如其来的话一出,身侧,月牙门内太子步伐微微一顿。
而卫臻脸上亦是微微一愣。
卫臻脸上虽瞬间难堪了起来,却是很快反应过来,随着二殿下吩咐匆匆乖顺而去。
隔着一道月牙门,太子与罗刹殿下并未打任何罩面。
只是,看着那道微晃虚浮的身影越走越远,最终在他的视线中彻底消失不见了,太子忽而一手撑在月牙门上,当即吐出一口血水来。
近在咫尺,她不认了。
而他,不能所求。
近在咫尺,他们却仿佛依然分隔两世。
太子嘴上渗着血,却撑在月牙门上,一点一点大笑了起来。
这笑,无端惨白,又瘆人。
临近饭点,却未曾留下用膳,府里,对此颇有些议论,不知发生了何事,二殿下竟携七娘子匆匆而去。
众人的疑问还没得及解惑,二殿下一行离去半刻钟不到,太子殿下竟也告辞。
有眼尖之人发现太子白色衣袍一角渗着斑斑红梅血迹。
至于辞行前,有人注意到,一贯娇憨爱笑的七娘子脸上的笑容似乎淡了几分,至于六娘子,神色却仿佛比回门时缓和了不少。
这一通回门,对卫家而言,本是近年来最大的盛世之一,府中自打卫六卫七娘子出门那一刻起,便开始忙前忙后的办理,足足备了三日三夜,不想,竟落得一个无人上桌的局面。
卫家,满门森森,数日不得安心。
至于卫臻,自打上了马车后,她脸上好不容易端着的假笑终于开始分崩离析,面上强撑的情绪一点一点土崩瓦解。
她以为罗刹殿下因“抓、奸”而震怒,这才连酒菜上桌了都不管不顾,愤然甩袖离去。
对方有此举动,卫臻亦表示能够理解。
甚至她还稍稍感念,至少,他给了她体面,没有在人前揭发她的“恶行”。
卫臻几经酝酿情绪,预备解释一番,她与太子不过偶遇,并无私情,若他愿意相信,她愿当场对天发誓。
终归夫妻一场,她如今不足十五,未来若幸运的话,还有好几十年,他们将朝夕不离,终归不能在一开始时,就快速的离了心,藏了事,能说清楚的,还是及早说清楚为好。
只是,一上马车后,罗刹殿下便缓缓闭上了眼。
而卫臻开始渐渐头疼。
不知是因太子的骤然出现,让她多年来一点一点砌垒的安心心墙瞬间瓦解倒塌。
还是罗刹殿下的赫然“捉、奸”,使得她多年平静祥和的情绪开始慢慢撕开了一道不安的裂缝。
只觉得头皮一点一点炸开。
心口一阵一阵绞痛。
正当卫臻思绪凌乱,甚至被马车颠簸得快要恶心呕时,终于马车缓缓停了下来,罗刹殿下缓缓睁眼,冲着外头阿承吩咐道:“备些素食斋饭给王妃路上食用。”
罗刹殿下话一落,很快,便听到阿承在外头恭恭敬敬的询问道:“不知王妃可有忌口之物?”
正在被“挨捉、奸”一事深深折磨与困扰的卫臻对着眼前快速转变的一幕,显然一时没有缓过神来。
大抵是见她面带困惑。
二殿下淡淡扫了她一眼,终是缓缓开口道:“现去往灵隐寺小住几日,若有所需物件,可吩咐阿承备上。”
所以,罗刹殿下并非愤然离府!
而是,他原本便是要带着她去寺庙小住的?
卫臻一时当场愣在原地。
所以,罗刹殿下并没有撞见她与太子的“私、会”?
她白心慌了这一路?
这个认知,令卫臻非但没有松懈一口气,反而觉得头更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