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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叔侄对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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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欲静而风不止,阳春三月,春雨如织的江南金陵,已经是莺飞草长,百花争艳。


 日曜日,昨日的一夜风雨,将燕王府第庭院中的灿烂桃花,吹得落红满地。一早起来的朱棣,颇潇洒地着一袭白布圆领衫,趿着木屐,在曙光初照的庭院中漫步。光线还较昏暗,这年的桃花竟是那么红,那满地的桃花瓣,像血也似地在地坪中流淌。


 朱棣心里隐隐感到一种不祥,大清早的,他也不愿往晦气的事上去想的,不过三年的京师生活,整日衣食无忧,但却无所事事,使他触景生情,大雪纷飞的北平、一望无际的草原和那刀光剑影的血腥。就在这庭院漫步的一刹那,往日纵横驰骋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一切都已经遥远了,仰天远望,远远的天边还重叠着层层灰云。灰云在诡谲地缓缓滚动,那是昨夜里风狂雨暴的残云吧!它似乎还挟着那种震撼天庭的余威。看着看着,他不由长叹了一声。


 当初离开北平来京师的时候,姚广孝那个老和尚千般劝阻,都被自己拒绝了,他不敢不回京师,是否就是怕父皇那种震撼天庭的余威呢?真的托辞旧伤复发或者是生病,晚回来一阵子,等到二哥遇刺,他则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有借口不回京师了,至少也能容他打探清朝廷的局势再回来。


 但是谁能料想到,朝廷的局势当时已经被自己的侄儿控制。而且自己回来后,随即就被借口与二哥遇刺一案有涉,控制了起来,直到今日,把自己费劲心思在京师中的根基都拔去后,才逐渐放松对自己的监视,但自己还能做什么呢?


 除了几个儿女妃嫔,也就有十余个亲卫可以信任,但纵然是这十余个亲卫,中间有没有父皇当初安插的检校,朱棣也不敢保证,更何况中间有没有人被皇帝收买,谁能说的清楚,堂堂的燕王,到了如今草木皆兵的境地,朱棣也为自己感到可悲。


 去年在二哥寿宴前的一番谈话,侄儿请他们召集诸王回归京师时,他和二哥晋王一致的保持了沉默,因为他们马上想到了暗中流传的削藩,这种事情就算是父皇再世,估计也会有些难度,毕竟封藩容易,一道圣旨就可以了,但是要削,人家辛辛苦苦了十几年,说削就削,别说是哥哥和侄儿这样做,恐怕就是父皇想要收回,也要破费一番周折。


 毕竟每个人都不是泥捏的,每个人手里都有兵有将的,自己和二哥是不行了,这么的消磨下去,朱棣也觉得自己以往的雄心壮志都快消失殆尽,不过总算是没有动他们的根本,,毕竟自己的儿子仍旧在藩王的位置上,如果说削藩要是进行彻底,真的是连儿子的王位也保不住时,自己该怎么办?二哥会怎么办?


 刹那间,如此清新的空气也让他喘不上气来,这个侄儿做皇帝是越来越有滋味,而朱棣也知道,时间越久,自己筹谋的事情就距离自己越远,建文二年侄儿再也没有提及让他和晋王召集诸王回京,但是却在整肃朝纲时,择任他为正心殿学士,参与朝议,但是除了像是一根殿柱那样的站着,受百官诧异的目光和习惯着每日的朝拜,自己还能做什么呢?就算是提出一点意见,也马上就会被百官作为……。


 “哇……”的一声嘶叫,一只乌鸦从屋后的一棵梧桐的秃枝上,掠过了庭院,悲鸣着飞向了远方。他的思绪被不愉快地打乱了。


 “这是不祥之兆……!”心里不高兴地这么想。这一意念刚在心里一闪动,耳畔又陡然响起吓人的一声:“哇……”。那讨厌的乌鸦恰在这时又飞回来了。朱棣心里好生晦气,后悔自己不该这么想,大清早的兴致全部被败坏了。


 匆匆跑来的亲卫禀报道:“王爷,齐指挥使求见……。”


 心情正不好的朱棣还未听清,就火爆爆地一口回绝:“不见,不见。”


 在往常王爷如此做为,亲卫早就退下了。今天却不同,仍堵在他面前,说:“王爷,是锦衣卫齐指挥使。”


 “今天休息,谁也不见。”听到是齐泰,朱棣更是一头的火大,现在一个小小的指挥使也要骑在自己头上吗?


 亲卫不敢再三说了,便退在一旁,准备回去搪塞那位指挥使,心里也暗自怪齐泰来的不是时候。


 这时,大门影墙边,传来一声洪亮的呼唤:“王爷,一大早那里来的火气,下官奉圣谕而来,还望王爷给个方便。”


 这声音好生熟悉。陈宜中这才驻步细看,见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齐泰,虽然心里不高兴,但是表面工作还是要做的,忙说:


 “是齐指挥使来了,请进请进!刚才孤王没有挺清楚…..。”转过头来,喝道:“齐大人来了,也不给本王说明白一些,要是在北平,早就把你送到死士营里去了。”


 齐泰急步走了进来,一边朝朱棣施礼,一边看着其在假惺惺的做戏,心里十分好笑,那个亲卫满腹的委屈,但是也没有表现出什么,行个礼就退下了。


 看到亲卫退下,齐泰说:“王爷,能借一步说话吗!”


 于是两人一起来到书房后,齐泰只是默然地品茶,好一阵不吭声。朱棣耐不住了,问道:


 “齐大人,你不是奉圣谕来此的吗?请问皇上有何昭示?”


 这才放下茶杯,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得相当精致的黄绫小包来,用双手将小包呈在朱棣的面前。说:“这是皇上着我专程送给燕王的。”


 不知包中何物,拿着小包,也不知道该不该当着齐泰的面打开,有些迟疑的问道:“这是……?”


 齐泰回道:“王爷,下官也不知道,不过皇上还有口谕。”


 极感意外,自己天天上朝,皇帝有什么事情,怎么反而派齐泰到自己家里来了?一边思考着,一边问:“那请齐大人明示!!”


 齐泰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他捉摸着皇上今天遣他来的目的,但也不敢不说,道:“皇上请王爷如果看了包内的东西,如果想见圣上,那今日就由下官负责保护燕王往孝陵一行,但请王爷不要支会其他人,包括王妃在内。”


 说完,就起身行了一礼,暂时回避到客厅之中,等待着燕王的答复。


 皇上授命时的犹豫,一直浮现在齐泰的脑海中,难道皇上要下手了吗?齐泰心里有些不敢相信,燕王最近比较恭顺,而且事先一点预兆也没有,到底是为什么……。


 而书房内的朱棣,同样是陷入沉思,紧紧盯着书案上的那个小包,一直犹豫着,包内装的是什么呢?朱棣仿佛想看穿那层龙黄的绸布,但是该打开,还是要打开的,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


 一个时辰后,朱棣脚上的木屐,在阶石上敲出一串密集的脆响。燕王府的内寝之处有些骚动的声音。


 “你还没用早点呢?”燕王妃温存的问道:“王爷这是要去哪里?”


 “不吃了!”朱棣回应着,然后说:“今天如果没有什么事情,你就带着儿子们一起去看望一下大哥吧。”


 匆忙更罢衣,朱棣急匆匆走回书房,才想起了齐泰在客厅等候,暗自叹息自己的失态,稳了稳心神,慢慢的往客厅行去。


 两个时辰后,钟山皇陵,雨后更使得山水分外秀丽。在晴空下显得巍峨雄伟。山中林木森森,溪流潺潺,峰回峦转,满眼葱翠,这样的景色,已经在朱允炆的后世不多见了。嗅着清新的气流,听着悦耳的鸟鸣,使他顿觉心旷神怡。


 默然不语朝着京师的方向看着云雾缭绕,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在身后站着的刘超,看到正在徐徐上山的燕王一行,马上走到皇上身边禀报,朱允炆听罢,竟然是回也没有回身,摆摆手示意知道了。


 刘超退了几步,却突然惊讶的发现。只见一缕从树隙处射过来的阳光,淡淡的,轻映在皇上金丝善翼冠头下面那张端庄洁白的脸上,那对长眉,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显得更加神采飞扬了。再配上他的宽肩阔胸着的一袭黄衫,显出他如同眼前这一双山峰一般的伟岸。


 心里赞叹了一声,转身再看向山下的燕王,虽然比皇上魁梧,但是却没有皇上从容,虽然脸色依然恬静,但已经掩饰不住眉角的一丝不安。


 “参见皇上……。”朱棣在身后拜倒的声音传来。


 “这是在太祖高皇帝面前,你和朕皆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所以就不要多礼了。”朱允炆望着转过头来,望着山脚林立的石碑、雕刻。淡淡的说:“在皇祖父面前,今日只有叔侄,没有君臣。我们进去吧!!”


 “刘超、齐泰,你们在这里等着、任何人不得靠近,否则……。”


 皇帝好像还说些什么,但谁也没有听清楚,看到皇上举步踏上石阶,往享殿行去,也不敢阻拦,只是用一种敌意的眼光看着朱棣,仿佛是说,你要是敢轻举妄动,就算是王爷,我们也绝不会放过一样。


 但是朱棣却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从容,反而紧盯着皇帝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在齐泰的提醒下,才举步跟了过去。


 五楹五进的孝陵享殿里,静谧肃穆。朱允炆已经提前命所有的人离开,此刻独自一人在烛光煌煌的太祖皇帝和马娘娘神位前,亲自点燃香炷,插进灵像前的巨大香炉内,然后退至蒲团跪下行了拜揖大礼。这是皇帝除了祭拜天地、列祖列宗之外,唯一屈尊的行为。


 拜谒之后,朱允炆就站在空寂无人的大殿内,孤独的听着身后的脚步慢慢的靠近。仰视朱元璋和马皇后那永远也不能再改变表情的遗像,用余光看着朱棣在重复着刚才自己所做过的事情,可是他忽然觉得,朱棣的脚步异常沉重,似乎使人有种悲凉的感觉。


 “皇上,不知这次召见微臣……。”


 “四叔!”朱允炆打断朱棣的话,挥手说。他心里清楚,这次的谈话,可能决定着以后大明的走向,必须用什么打动朱棣,在来之前,让齐泰捎过去的小包,已经使朱棣心生忌惮,现在该是怀柔的时候了。


 朱棣的话语一顿,接下来又听朱允炆说道:“在皇祖父面前,我们都是朱家的子孙,没有君君臣臣,只有辈分亲情,四叔在皇祖父和皇祖母面前,还是喊我允炆吧。”


 朱棣欲言又止,转脸见到伫然而立定的父母画像和灵位,顿时觉得有股暖流涌上心头,道:“允炆,清明刚过,你让四叔来,是不是有话要说……。”


 说着说着骤然停下,因为朱棣发觉自己是在说废话,来时路上的措辞,被这个侄儿的举动无形中击溃,使他说也说不出来。


 犹豫了一下,咬牙道:“允炆,你还知道什么?”


 “不该知道的,基本上都知道了。”朱允炆茫然若失地说:“侄儿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所以请四叔过来,一起问问皇祖父。”


 朱棣往前走了两步,慢慢的将小包递给朱允炆,而后者接过,看到已经拆开过的痕迹,心里一动,打开这个小包,里面是一个锦盒,锦盒内只有一张纸条,朱允炆取出,凑在香烛上点燃,火光一闪,要是有旁人在侧,就可以看到里面赫然写着:“年四十,须过脐,即登大宝矣!”


 正是这十一个字,让朱棣心里忌惮的来到皇陵,也正是这十一个字,敲打着朱棣已经认为很坚强的心灵。


 看着灰烬飘于享殿的地砖上,朱允炆用一种几乎哽咽着的语气说道:“皇祖父看到这张纸条,也不知道会怎么想,四叔,你我都是朱家的子孙,大明也是朱家的天下,四叔若是觉得心里不甘,只需说一声即可,允炆自会择机禅让,四叔又何必受到外人蛊惑,离间我们朱家的骨肉之情呢?”


 听到这句话,朱棣从骨肉亲情中渐渐冷静下来,道:“允炆,四叔没有这样想,也不会这样做,在父皇、母后的灵位前,我发誓……。”


 朱允炆心里却是闷哼一声,那里会上朱棣这个当,脸上一片悲痛,拦道:“四叔,现在皇祖父和皇祖母的享殿,是咱们自家人在说话,难道四叔还要瞒侄儿吗?今日,允炆说的都是真心话,四叔,有什么事情,我们叔侄不能当面说清呢?”


 朱棣迟疑地说:“这……这可能是有所传言,但是四叔绝无这个心思,允炆,你难道不知道四叔的为人吗?”


 朱允炆停止了话语,默然注视着朱棣,恭敬而有礼的说道:“当着皇祖父和皇祖母的面,四叔,你说,难道袁珙没有给你说过类似的话?那和朝鲜李芳远的约定呢、纪纲、穆肃、郑和、王景弘呢、金忠的五千团练呢……。”


 看着朱棣吃惊的望着自己,朱允炆知道对方不是吃惊于自己知道的多,而是吃惊于自己的直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部分朱棣认为很机密的事情都提了一下,因为他已经吃准,自己写给朱棣的那张纸条上的话,虽然不中,但相差亦不会太远,有了这个凭仗,所以干脆一股脑的说了很多。


 朱棣被朱允炆这么一激,反而神情倒是渐渐冷静下来,待到朱允炆停止,马上反问道:“允炆知道这么多,为什么还要让四叔在京师里如此逍遥,是想看四叔唱戏吗?”


 说完,自己发出了一阵渗人的惨笑,仿佛是自己遭到了愚弄,朱允炆向前走了两步,愤然转过身背对着朱棣,反诘道:“四叔,允炆知道这么多,却什么也没有做,难道四叔还不明白侄儿的心意吗?”


 朱棣语促地说:“你……?”


 朱允炆接着说了一句朱棣怎么也想不到的话,只听他说道:“无论别人怎么说,允炆相信从四叔的心里,是不想这样做的。”


 朱棣只好继续沉默,心里思考着侄儿到底想做些什么,两眼呆然望着父母的画像,说不出话来。


 “但是四叔不想,不代表有些别有用心的人不想……,”朱允炆话锋一转,语出依旧是惊人:“谁不想有开国之功,谁不想有从龙机遇,远有昔日宋太祖陈桥黄袍加身,允炆想也许非他意愿,也算是逼不得已,否则,诸将失去了利益所在,未必不会拥立别人。”


 顿了一下,朱允炆狠了狠心,继续道:“近有当年廖永忠船沉韩林儿,难道真的是皇祖父授意的吗……。”


 朱棣心里一惊,猛然抬头拦阻,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很犯忌讳的话题,却被朱允炆抢先一步说道:“四叔不必担心,这些都是皇祖父驾崩前对允炆所说,皇祖父说,若是那小明王得了天下,诸将不过是元帅府一班从属而已,但是皇祖父登基,则众将都是开国元勋,功利之心,人皆有之,相较之下,取利重则拥之……。”


 “这也是皇祖父对待那些所谓功勋之臣毫不留情的缘故,盖因他们起初是为天下大定,最后则是为了荣华富贵,所以,大部分元勋不是忠于朝廷,而是忠于自己而已。”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朱允炆稍微感觉有些口干舌燥,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看向朱棣,他原本也不奢望自己能用这些话能打动对方,只是还有些话要说,那就要看朱棣的反应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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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本来是想做一章的,但是时间问题,今天实在码不完了,只好分为上下两部分,对不起大家了。虫子在此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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