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半晌无语,看着朱允炆,眼中露出诧异的神色,这还是自己印象中的侄儿吗?这还是每当自己从边塞回来,都缠着自己要号角的侄儿吗?这还是一起狩猎,看见野兽就躲在自己怀中的侄儿吗?
再转眼看那已经成为灰烬的纸条,叹了一口气,问道:“为什么要给四叔讲这些?父皇将天下传给你,自然有父皇的道理,但是一味的心慈手软,岂不辜负了父皇的一番心血?”
朱棣这番话说出来,等于是间接默认了朱允炆刚才所说,这份干脆利落,倒是令人感到意外,更令人意外的是,言谈中,竟然还指责朱允炆不该对自己心慈手软,一时间也让人捉摸不透到底是心灰意冷,还是以退为进,曾经历史上雄才大略的明成祖,朱允炆怎么想他也不过分。
不理会朱棣的话意,朱允炆摇摇头,自顾的又说道:
“侄儿遍阅群书,也想找一个答案,无意间看到一个故事,就讲给四叔听听,也看一下四叔的意见如何。”
朱棣后退一步,迟疑的又望了一眼父皇的画像,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从前,在东海边有一个渔夫,家里很穷。他每天早上到海边去捕鱼,但是他自己立下一条规矩,每天至多撒四次网。
有一天早上,撒了三次网,什么都没捞着,他很不高兴。第四次把网拉拢来的时候,他觉得太重了,简直拉不动。他就脱了衣服跳下水去,把网拖上岸来。打开网一看,发现网里有一个铜质的净瓶,瓶口用道家的符咒封着。
渔夫一见,笑逐颜开:“把这瓶子带到市上去,可以卖它十贯铜钱。”但是他抱着净瓶摇了一摇,觉得很重,里面似乎塞满了东西。于是就想:“这个瓶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呢?”他就揭开瓶口上的符咒,然后摇摇瓶子,想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但是什么东西也没有。他觉得非常奇怪。
隔一会儿,瓶里冒出一股青烟,飘飘荡荡地升到空中,继而弥漫在大地上,逐渐凝成一团,最后变成个样子非常凶恶的妖怪。
渔夫一看见这可怕的魔鬼,呆呆地不知如何应付。一会儿,他听见妖怪叫道:“大禹,不要杀我,我再也不敢妨碍你治水了!”
渔夫告诉这个妖怪,现在距离大禹治水已经几千年了。那妖怪就说:“渔夫,准备死吧!你选择怎样死吧,我立刻就要把你杀掉!”
“我犯了什么罪?”渔夫问道:“我把你从海里捞上来,又把你从净瓶里放出来,救了你的命,你为什么要杀我?”
那妖怪就给渔夫讲了一个故事,原来,这个妖怪是一只当初阻止大禹治水,引潮逞凶的蛟龙,被大禹捉住之后,封在净瓶投到海中,为自己做过的恶孽恕罪,这个蛟龙就想:谁要是在一千年之内解救我,我一定报答他,使他终身享受荣华富贵。一千年过去了,可是没有人来解救他。蛟龙又想谁要是在一千年之内救我,我就把全世界的宝藏库都指点给他。可还是没有人来解救他。然后又想到,谁要是在这一千年之内里解救他,我就满足他的三种愿望。可是整整过了三千年,始终没有人来解救解救这只蛟龙。于是蛟龙非常生气,说:“从今以后,谁要是来解救我,我一定要杀死他,不过准许他选择怎样死。”
听完蛟龙讲述后,渔夫知道不好,连忙装作不相信净瓶能装下蛟龙的样子,将其骗进瓶中,再用原来的符咒封存起来,才逃脱了性命。并把自己的经历讲给世人,让人们小心这只恩将仇报的蛟龙。
朱允炆讲完,看见朱棣一副茫然的样子,知道他当然没有听过自己脱胎于《天方夜谭》中的故事,于是问道:“四叔,不知你对侄儿讲的这个故事有什么想法?”
小心的想了一下,朱棣回道:“这个故事,与墨者东郭先生适遇中山狼同出一典故,乃恩将仇报之范例也!”
“还有吗?”朱允炆等了一会,看见朱棣再不出声,于是问道。
朱棣摇摇头,表示不知,但是脸上却露出不愉之色,朱允炆知道其已经对号入座,但并不点破,只是继续说道:“侄儿讲的这个故事有一组数字,是渔夫每天只撒四次网相较于蛟龙的四次许愿。”
“侄儿看这个故事,发现了这个渔夫和蛟龙有很大的共同点,渔夫很穷相较于妖怪的困境,大家都在期盼奇迹的出现,但是奇迹出现时,他们不约而同的都选择了贪婪,比如蛟龙要杀掉渔夫,和渔夫非要打开净瓶一般。”
“其实,侄儿认为,蛟龙只是渔夫的心魔而已,心魔一出就会杀掉原本的自己,本质和心魔之间的较量,只能幸存一个,为什么要释放心魔呢?还是源于人心的不足。”
“还有,世人皆说蛟龙恩将仇报,渔夫的勇敢聪明,但是站在蛟龙的立场,渔夫何尝没有错呢?他不打开瓶子,蛟龙还有机会得见天日,但是唯一的机会,被渔夫轻易的葬送了,渔夫的剩余的一生中还会有很多次的撒网机会,而蛟龙却只有这一次机会。失去了,便不会再有。”
看着朱棣已经不是那么的懵懂,朱允炆舒了一口气,但是知道,有些话还是需要说透的,不过已经口干舌燥的他,已经后悔选择在这个地方找朱棣谈话,连有茶水润喉都没有,但为了使朱棣有一种敬畏心理,选在皇陵,也是迫不得已,至少,朱棣不敢在自己的父皇面前出言不逊。
稍微歇息了一下,朱允炆看着这在沉思的朱棣,缓缓的继续说道:“其实所谓的君臣一体,咱们帝王之家,何尝又不是臣属们的心魔呢?”
咱们朱家,想依赖臣子治理天下的同时,臣子们又何尝不在梦想着皇家一步登天,所以刚才侄儿说,在大明,侄儿和叔叔们,就是臣民的心魔。
朱棣默然,话说道这个份上,他那里还能不明白侄儿说的是什么意思,天下臣民,莫如那勤劳的渔夫,在辛苦劳作的同时,每天都有自己一步登天的梦想,而他和他的兄弟们就如同蛟龙,也在暗自盼望着自己坐上九五之尊之位,但是臣属们有无数次机会,无论谁当皇帝,他们都有自己的皇帝,但是身为皇室成员,就只有一次机会,丧失了,就没有翻身之日。
怅然长叹,侄儿这个故事虽然有些牵强,但是后面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原来还以为自己是英明神武、雄才大略。谁知道,只是属下们往上攀登的基石而已。一时间顿时有些心灰意冷。
“允炆,你这是在警告叔叔吗?”朱棣半天没有出声,郁郁不欢的问道。
“四叔难道现在还认为侄儿是在防范您吗?”朱允炆闻言竟然笑了一下,道:“侄儿只是担心有班人又打捞上来一个净瓶,释放出新的心魔才是真的。”
听出了朱允炆话有所指,朱棣若有所思,他马上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朱高炽,心里顿时一颤,猛然看向侄儿。
而朱允炆则是像是没有看到一样,自顾的朝享殿外走去,一来是由于口干的厉害,二来是有些话他想让齐泰来说,朱棣只好跟了过去。
殿外一片清明,暖暖的日光下,竟然有了一丝热意,看着齐泰和刘超不时的望向这边,朱允炆在殿门口做了一个手势,两人急速赶了过来,而其他侍卫依旧在远处警戒,没有得到命令,绝对不敢靠近享殿。
交待之后,朱允炆义无反顾地穿过享殿走进松柏奇花的神道,踏上十多丈长凌谷飞架衔接方城的箭桥,经左右磴道上达明楼。凭栏环顾,一座四周砌有城墙的圆形土丘赫然入目,那下面的地宫里便长眠着一生相敬如宾的朱元璋夫妇。
仰观郁郁苍苍的群山,俯瞰寂寞无声的陵墓,想起了刚才自己所说的一切,猜测着朱棣稍后的反应,想起了自己将要开创的历史……心潮就犹如钟山上的云雾般的缭绕。
距此不远的山顶上却有一处不干的泉眼,孝陵卫称她为“牛目睛”,两只牛眼睛在流泪,流了千万年的泪,流不干。也有一只眼睛会干的,大概是左眼吧。而右眼,在夏天最躁热最干旱的时候也不会干。既然是流泪,自然泉水也不会很大;不过清澈见底,大约两尺左右深的模样,水面看水底比镜里看起来还更清晰,水里漂浮着些细沙,所以才把水质过滤的尤为清冽。
缓缓地走过去掬了几捧水喝了,又洗罢脸、漱罢口,缓缓站了起来,慌得刘超拿了丝巾拼命的跑过来,而朱允炆则笑着对他说:“这水如同琼浆玉液,好得很。你既然来了这里,不妨也漱漱口,再喝上几口吧。”
刘超面现激动之色,咽了几口吐沫,有狠狠的望了一眼潭水,不过还是不敢和陛下同饮,只是谢恩便罢。朱允炆也不勉强,此子虽然年幼,却被其父调教的极为听话,刘固说什么,他就坚决执行,而且正因为年幼,所以可塑性才高,朱允炆相信有那么一天,刘超肯定能成为自己的帮手。
这时,朱棣和齐泰一前一后赶到,看了一眼,朱棣面沉如水,齐泰则是稳若泰山,朱允炆对于其的办事能力可以肯定,更何况,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实现都有安排,他当然放心朱棣所听到的消息。
又对二人道:“你们去那边等候吧,朕和叔王有些话儿要谈。”
齐泰看看燕王,脸上不由一阵紧张,但是看到皇上坚决的表情,还是和刘超一同离去,在远方听不见皇上说话的位置站定,默默注视着现场的消息。
朱棣仿佛对于身边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一样,只是紧紧盯着侄儿,仿佛想要看清楚朱允炆到底在想些什么。后者也没有出声,叔侄二人在那里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正午的阳光照射下来,笼罩在两人身上,使远处的齐泰等人看不清楚皇上和燕王的举动,但是又不敢过于注视,心里忐忑不安着。
燕王的骁勇以及果断,在每个大明臣民的心中都有很深刻的印象,而皇上却又让自己将北平的一些举动告诉燕王,齐泰真的害怕朱棣会鱼死网破,这么远的距离,就算是救援也来不及。刚想小声对刘超说些什么,却是转眼之间不见了其的踪影,心里一时气结,只好自己小心观察着远处的皇上。
但是朱允炆却是一点也不担心,朱棣若是那样沉不住气的人,也不会成为一代帝王,这一点打击朱棣还是经受得起的,估计现在正在想着怎么怎么应对自己。而朱允炆却没有考虑这个问题,他在想着自己的这番举动,到底能对朱棣起多大的作用。
他这样做,要比传统的帝王行事方法麻烦的多,远的不说,这件事情如果放在眼前的这个朱棣手中,那肯定是果断的杀伐,最多是事后找一个借口,或者把过错推在别人的身上,来个罪已诏而已。
而自己也曾经想过,就如同对付蒋瓛一般,当着大臣的面,来个栽赃嫁祸,那样的话,世界就清净了,可是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磨砺,朱允炆明白,绝对不能那样做,如果自己一旦嫁祸,那么朝堂之上再无宁日,百官才不会去追究真假,哪怕就算是自己此刻将燕王以行刺的罪名立毙于钟山,百官也没有几个人会为燕王鸣冤。
而是会借此机会,对于诸王进行一次扫荡,那么一来,皇族宗室不说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而且会导致皇权旁落,臣子坐大。
在曾经的历史中,朱棣不就是这样做的吗?登基之后,拼命的限制诸王权力,拼命的削藩,甚至宁愿相信太监,也不相信皇族宗室,才造成了终大明三百年历史也无法摆脱的宦官受宠。自己如果那么做,和历史中的朱棣有什么分别呢。
“高炽为人宽厚,绝对不会弃父亲而不顾,此事肯定有所内情……。”朱允炆正在思想间,突然听有人说道。马上回过神来,转过身来看向朱棣,只见其此时已经是满面的痛苦之色。
“侄儿从来也没有说过弟弟会作此忤逆行为,我们朱家,不会有这样的子孙。”朱允炆正色道:“但是身居高位日久,难免有臣属时常的蛊惑,或者用天命,就犹如袁珙对四叔说过的一样。”
“‘年四十,须过脐,即登大宝矣!’这种诛心之言,相信那袁珙也不会只对四叔说及,今年四叔正好年满四十,胡须飘然,可曾应验否?”
朱棣长叹一声,将目光移至别处,望着远方的群山,听朱允炆继续说道:“年前,我与三叔、四叔说及召集宗室诸王回京,就是想商议一个好的处理办法,否则,纵然我们叔侄齐心,难免后人也会受到有心人的蛊惑,酿成骨肉相残的悲剧。同时朱氏子孙,又何必给他们挑拨的机会呢?”
说罢,就适时的住嘴,等待着对方的回应,该说的话,基本上朱允炆都已经说过了,朱棣错过这次机会,自己该怎么办,想到此处,朱允炆不由的攥紧了拳头。
半晌,朱棣刚要说话,又是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允炆,让四叔回北平吧,四叔会把事情处理好,然后再回京师接受家法的处置……。”
朱允炆没有想到朱棣竟然会这么说,差点没有蹦起来,没有搞错吧,放你回去,你再回京师,还不带着大队的人马杀回来,虽然说现在打仗未必怕你,但这些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就算是你真心不想造反,道衍那一帮人不唱一出“黄袍加身”才是怪事,这种险是怎么也不能冒。
心里这样想,但表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只是默然摇摇头,道:“我相信四叔,但是却信不过一众辛勤劳作的渔夫。”
“四叔犯了这么大的错误,你就可以不追究,允炆,难道非要高炽的命吗?”朱棣有些激动,不该说的话,脱口而出。
明白朱棣现在正坐地起价,等待讨价还价呢,朱允炆却不上这个当,转而言道:“四叔,你以为你真的可以离开京师吗?”
“就算是侄儿放你走,四叔也将会马上成为众矢之的,百官的弹劾对象,侄儿迫于压力,四叔反而没有现在逍遥,这又是何苦呢?”
朱允炆讲的是实情,而且还算是留有情面,现在朱棣被看成祸国的根源,如果在京师闲居还可以,一旦起了会北平的心思,或者是有传言燕王要回北平,马上就会触及百官心理承受的底限,理智点的弹劾、死谏还算是好的,万一有思想偏激的,在自己的默许下来一个杀身成仁,也是有很大的可能。
“唯今之计,只有召集诸王进京商议皇室今后大计,弟弟也在被召集之列,大家商议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才是上计。除此之外,四叔没有别的选择,四叔也可修书一封,我着人送往北平,至于弟弟能否成行,就看他是否能抵抗诱惑了。”
“那若是高炽不来呢?”朱棣紧接着问道。
“那只有出兵伐之……。”斩钉截铁的回答,不容让人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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