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林中,一抹剑光映月而出,带起鲜活头颅滚落余地,腔中热血活着杂土,已然污了头颅样貌,只满面杂须与异处裹着兽皮衣装的尸身,还能隐约猜出此人当是隐迹山林的猎户。
“手脚麻利些,近日公子病体愈烈,莫让血气再冲撞些许。”黑衫少女拭过剑上血痕收于背鞘,几道暗影闪出顷刻间便移尸他处,地上血迹也用山土杂草倾着,了无痕迹。
身后传来蹒跚覆草的步履之声,黑衫少女紧忙窜如林中将萎于树下喘息之人扶起,冷月霜华下,那人竟是数月前投身于旧庭元矗的秦子卿。
只是秦子卿此时满身风尘,虽强持不羁之态也难掩面容萧索暗显疾色。
“公子,嵇宗传信已离青州折返,我们不日便可入荆州地界,不若修养几日等嵇宗会合再同返荆北?”嵇星夕见秦子卿眼神流转在自己身上打量,自觉面颊绯热,忙收起心中关切肃然示问。
“雁门悲月,惊鸿万里!这一趟几乎见遍了天下英豪,若是少了容雁门岂非一大憾事,荆北战事已熄,我们不忙折返,不若去成渝之地走一遭。”秦子卿见稽星夕面显异色打趣道:
“易主之人当真难为,静湖于世间已是隐秘,何曾想静湖中还藏有一支高手如云的静湖剑营,若不是此次出行事关重大,怕是连元矗都要瞒过去,稽宗派剑营弟子贴身护佑,我自醒其意,此次为元氏谋略至此已成大半,星夕若是怕我转投容雁门,大可将我头颅带回荆北,亦不影响此间大事。”
稽星夕闻言躬身拜俯,急道“公子,且莫妄自揣测稽宗善意,静湖弟子出师,便与宗门再无瓜葛,是以便有了静湖剑营辅助历代宗主护佑承续汉统,剑营弟子皆由上代宗主亲自择选授艺,再传于宗子,是以剑营隐秘唯尊静湖宗主一人号令,此行凶险,稽宗令我等全凭公子调遣,务须尽死命护公子周全,星夕绝不敢行加害之举!”
秦子卿以长袖拭面掩去目中乍现精光,探手拿捏星夕臂肘扶持,星夕骤然擎身而起恍若避之不及。
“稽宗当真待我不薄,徐汝愚身边有个梅映雪,如今我也有星夕在侧,只是静湖的美人儿,都如你们这般清冷,却少了许多乐趣。”
星夕状若未闻,背过身取出水囊递于秦子卿,见秦子卿饮过水后对月怅然思绪,方暗自松了口气。
被嵇宗派到秦子卿身边至今已有数月,初见之时只觉此人轻薄无状,实不知稽宗看重其人何处,直至随他出荆北入晋阳,行永宁至汾郡后访莱州,一路之上凶险无度,丧命之危时伴左右。
至此时嵇星夕方觉嵇宗所评,元氏皇统、汉仪存亡皆系此一人之事绝非虚言。
秦子卿掩于一身狂傲孟浪之下的惊世绝才,毫不弱于往日视若星河的容雁门,只实在想不通秦子卿这样的人,怎会曾寄身于江宁而无施才之地?便是那被天下人敬颂的人凤徐若愚想来也便是如此了。
嵇星夕望着月下怅然若失的秦子卿不禁有些痴迷,心中恍若生出些悲苦,数月来时时见得秦子卿这般,虽未经情事,也隐约察觉秦子卿心中已有寄怀之人。
“星夕,启程吧,见过容雁门我们便折返荆北,这数月颠簸疾行我都腻了,倒是要谢谢徐汝愚,若不是他放归陈预,我们少不得要在东海多耽搁些时日。”秦子卿收敛心神起身而行。
嵇星夕紧随身后,不时见秦子卿蹒跚虚步欲上前扶持,不防秦子卿骤然驻步回身,饶是一身武学已近一品,慌乱之下仍是撞了个满怀。
“打发晋阳的人离去,未见容雁门前,我可不愿便被当做斥候暗谍斩首。”秦子卿撤去星夕腰间环顾之臂自顾而去。
星夕面红耳赤恍然问道:“公子早知有人赘随?”
“我猜的……”秦子卿悠然笑说,渐隐于夜色浓林中。
阴云临卷江宁焐,湿风撩撺凤庭波。
青凤殿前众近卫望着屠文雍簇汝愚遥行将至,暗自止了交首只当未闻殿中燥乱。
及夏双月东海巨变风闻天下,当世宗阀为繁族势以外戚暂摄族权,亦合帝弱国监之古制,然弃祖更姓却是纲常沦丧之举,张季道易张姓为陈主掌东海,尽为天下饱儒之士不耻。
将闻此讯,策将军仲道便生焚身之怒,三请青凤欲亲伐东海,誓灭不伦之贼,青凤不允,恐仲道孤身犯险,禁叠烟楼允酒无度,直至今日青凤府再开堂议,召三司众曹连议政堂诸阀齐聚,仲道方得脱释。
屠文雍侧观汝愚,见其于殿中之乱舒淡无异,心中忐忑渐安,近来东海局势愈明,于那日邵海棠所言愈有深思。
纵内患制南平北图,取东海定东南全隅,便是天下四分前江宁经略,然立夏至今大暑将至,两月有余江宁却驻戈息兵,诸公众阀皆有请战之意,若不是张仲道遭禁在前,恐怕请战文书早已堆满梨香院。
今晨军报急至,东海倾军十万余,着陈子方为帅兵伐江宁,青凤府遂召堂司众议,于东海之战将有决议,但屠文雍却觉手中这份军报透着些许诡异,
徐汝愚将至殿中,张仲道便擎身近前道:“那牲畜枉顾纲常,不只罢囚陈预,连刘昭禹、长叔爷子这一干忠义之臣也皆受其禁,如今东海已无旧时之谊,汝愚何苦再念旧情,若再不允我出征,我便自去取了那牲畜头颅以祭故人!”
仲道此时衣襟散乱,酒气四溢,流转间眼神晦暗,手足亦显无度,哪里还有一品高手的气势。
同是至性之人,比之汝愚深沉,仲道更显直率,虽心中早不容张季道所为,毕竟为一奶同胞,张季道之举所伤最深的便是至亲兄长。
第476章 缓兵熄势汝愚甚怜仲道,安之以座,自威坐于堂中,着司闻曹以军情报众公知,唯策将军仲道叫好三声,诸公拭目汝愚以待兵策。
汝愚示邵海棠何意?
邵海棠言,陈氏大宗一系唯陈昂、陈预兄弟,如今陈昂自去权势,陈预却为宵小所谋,江宁、东海累有旧谊,江宁当助陈氏拨乱反正义不容辞,然荆北亦有元氏虎视眈眈,是以此战当以耗敌军力为要,伺机亦可进军东海襄助陈族讨逆平叛。
殿前诸公尽皆附议。
汝愚着令青卫军依枋山南麓于青池一线建营驻军、中垒军驻守龙游,定远诸城,洛伯源、子阳雅兰分领武卫军两部援守白石两府,统归广陵行营辖制。
仲道闻令即怒,愤然离堂。
汝愚以殿前失仪解策将军武卫军统领职,责令禁青凤府醒眠斋自醒,遂离席诸公皆散。
赵景云怀北五郡司密报寻屠文雍欲请见汝愚,遂遇曹散,司闻曹属领二司共至。
青凤后府池苑廊亭下汝愚闻报,北五郡司暗察流匪之事果现蹊跷,所谓泰如剿灭乃是故作之像,近日暗探尾随霍氏斥候,发现流匪再现于晋阳之地,现已往成渝方向流窜,所遣近探未近其两里内便为神秘剑士截杀,后沿其南下路途暗访查知,其中一人样貌似叛逃江宁的秦子卿。
曹散询汝愚道:“秦子卿便行诸阀之地,或为南平联纵可遣影舞者暗中绞杀叛逆?”
赵景云嬉笑曹散犹记秦子卿于他手中脱逃受责,言江宁亦曾与晋阳暗议方入荆襄之地,南平元矗内有容雁门强制,外与江宁对持,便无秦子卿亦将寻外助强其根基,诸阀共存合纵连横本是明谋,皆源可适之机,此时倒需严防元矗趁江宁与东海将战兵出祁门,秦子卿赴成渝之地也值深思。
汝愚令司闻曹密控容雁门西征成渝大军动向,若有异动当速报江宁。
三人离青凤府,屠文雍以邵海棠所言为曹散释疑,此时只需严防南平趁东海之战得利。
赵景云询曹散请见汝愚,却无事呈报为何故?
曹散言江宁纳江津、南宁、闽粤等诸氏族,虽有议政堂共体谋事之制,然诸多世家仍于江宁自设有驿马急报传讯,近来数月江宁散传各地的驿马急报却是数倍于往日,此况虽不似军务急报却显江宁一体之基,靖安司掌江宁内境已是权重,直报青凤恐若外传再生疑离,是以寻屠文雍、赵景云商策。
赵景云道:“年关前后幽寂、秦川、肃州、东海、江宁、南平、荆襄、成渝各地皆是烽火四起,眼见天下已深陷刀兵之乱,晓春转夏短短数月兵戈险地竟已呈缓兵熄势,这形势逆转着实让人心迷眼晕。”
“江宁以田制为核心行《置县策》,释民众于世家之控,本就与天下世家为敌,我出身南闽微族亦知其所忧,诸阀世家于形势所迫依附江宁却失自立之本,只得于江宁体制中谋栖身之位,是以江宁设议政堂与诸阀谋政之机,东南诸阀与江宁实为一体共存,关切江宁动向亦在情理之中。只是张季道篡政东海,注定要与江宁一战,只怕早已有族阀拭目以待堪等此战。”
屠文雍思及前日于叠烟楼遇江津易家次子行之,虽无逾越之举,言语间亦隐含求问之意,言道“子散当有此虑,司闻曹归长史府辖属,此事可呈邵长史裁夺。”
日慕西沉,凝云遮天凉雨未至,易行之于江宁行院中思及今日殿议,不禁心下纷乱。
两月前易行之与子阳秋共赴清河陈州见李沂山,因李氏仍持观望之态,子阳秋只盘桓三日便拖着易行之同还江宁。归来后便授青凤府侍奉衔留待徐汝愚身边随侍,于清河之事再未提及。
易行之本有为易华熙请命参战之心,观徐汝愚运筹着实难以揣度,此时只觉进退维谷难以抉择,室中闷热难当,索性出行于市。
江宁城中尽是被夏暑之气驱出居室的百姓,街市熙攘亦显安然,全无大战将临之忧,易行之不禁心中暗叹,青凤威名百战不殆,如今天下只有江宁百姓才得享安居。
亦行亦思,不觉间易行之复至鸡鸣山。
叠烟楼为江宁吏属常聚之地,易行之除青凤府侍值便不时来此饮酒,亦有溶于江宁众吏之期。
将至楼宇,闻人唤其名,回望竟是昔日显名于世的六俊中人寇子蟾。
寇子蟾邀易行之叠烟楼三层雅居共饮,易行之随上三楼心中惶然,叠烟楼在江宁政制中亦存一席之地,平日经营多是总掌司马衙的江凌天之妹江雨诺,虽仿依雍扬挑明月楼观貌旧制,却因江雨诺少女心性,这三楼之上却是无形中成了新规。
寇子蟾、邵海棠、宜观远六俊名仕可入,江凌天、张仲道、方肃、梁宝、尉潦、叔孙方吾等青凤至近可入,梅铁蕊、越斐雪等名族阀领可入,顶层更成江幼黎、江珏儿、水如影、水灵袖、巫青衣、梅映雪、子阳雅兰等一众江宁女吏妻眷的雅会密居,即是青凤亦甚少允入,除此外即使如屠文雍、曹散等青凤近臣也只有随行徐汝愚方有得入三楼的机缘。
易行之平日只在二楼闲饮,然心中亦明头顶之上才是江宁政体之基,登上三楼之日才是自己真正溶于江宁政基之时,只没想到首次登楼入阁会在今日受寇子蟾所邀。
二人安坐案前,易行之依礼欲拈酒以敬寇子蟾,寇子蟾一饮而尽笑问道:“江津已归江宁数月,易族仍诸事未决,可有因此事怪责汝愚之念?”
易行之闻言杯酒倾案、狎寒于脊……